悠揚的管弦樂聲在戈登堂宴會廳高大的穹頂下緩緩?fù)P?,如同潮水退去,留下滿室的肅靜。猩紅的地毯、雪白的桌布、锃亮的銀器以及紳士淑女們身上散發(fā)出的香水與雪茄混合的氣息,共同構(gòu)筑了這個位于東方租界卻充滿西方格調(diào)的權(quán)力場。
“尊敬的女士們、先生們,歡迎諸位蒞臨今天的茶話會。在開始慶祝中國新年之前,我先要做一番簡短的發(fā)。”
主席臺上,新任英租界董事局主席體伯先生站定了。他身材矮胖,卻撐起一套無比合體的黑色燕尾服,兩撇精心修剪過的、翹起的八字胡為他平添了幾分威嚴(yán)的殖民官員氣質(zhì)。他聲音洪亮,通過擴(kuò)音設(shè)備傳遍大廳的每個角落,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口吻。
“受大英帝國殖民部的委派,我,威爾金森·體伯,將繼任大英帝國天津英租界董事局主席!”
臺下響起了禮節(jié)性卻足夠熱烈的掌聲。洋人們大多面帶微笑,矜持地拍著手;而華人們,無論身份高低,鼓掌則更為賣力,臉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光彩,仿佛這位英國人的升遷,與他們休戚相關(guān)。
會場靠后的位置,趙金瀚和張守本并排坐著。與周圍專注聆聽的人群不同,他們二人,尤其是趙金瀚,根本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去。他的靈魂仿佛被抽離了軀體,懸在半空,焦躁不安地徘徊著。一個巨大的問號,如同鬼魅般在他腦海中瘋狂盤旋、膨脹,幾乎要撐裂他的腦袋:這個王漢彰,到底是干嘛的?
他忍不住再次湊近張守本,煙草和發(fā)油的氣味混合著傳來,他壓低了嗓子,聲音干澀而急切:“張科長,你跟我透個實底兒,這個王漢彰……他到底有嘛背景?”
張守本好整以暇地?fù)哿藫畚餮b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煙灰,斜睨了趙金瀚一眼,嘴角勾起一絲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是一種掌握了他不知道的秘密所帶來的優(yōu)越感?!袄馅w啊老趙,”
他拖長了調(diào)子,帶著幾分戲謔,“你說你平時也挺精明的一個人,怎么對租界里這天翻地覆的動靜,就跟個聾子瞎子似的?剛才在門口,跟巴大爺說話的那個英國老頭,你總看見了吧?”
“看見了!看見了!”趙金瀚忙不迭地點頭,如同小雞啄米,“就是那個穿著燕尾服,胸口還掛著亮閃閃勛章的英國老頭?他的中國話,說得著實不錯呢!”他試圖通過附和來拉近關(guān)系。
“哼!”張守本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輕哼,“你知道他是干嘛的嗎?”
趙金瀚蹙眉思索,那個英國老者氣度非凡,連巴彥廣都如此熱情,身份定然極高。他腦子里閃過英國王室、議會特使之類的模糊念頭,最終還是茫然地?fù)u了搖頭,臉上堆起十足的懇切:“恕兄弟我眼拙,實在不知道。還請老兄你給我指點迷津?!?
張守本這才滿意地咂咂嘴,仿佛施舍般壓低了聲音,卻又確保每個字都清晰地鉆進(jìn)趙金瀚的耳朵:“我告訴你吧,新任的主席體伯先生上臺之后,要大刀闊斧地改組租界董事局的機(jī)構(gòu)。眼下日本人不是在東北鬧得正歡嗎?聽說在上海也不安分。為了應(yīng)對這個局面,咱們英租界新成立了一個頂頂要緊的部門——租界安全理事會!”
他頓了頓,觀察著趙金瀚驟然緊張起來的神色,才慢悠悠地繼續(xù)說:“那個英國老頭,就是這租界安全理事會的理事長,詹姆士先生!聽說過嗎?以前在殖民部管過安全事務(wù),是體伯主席特意從倫敦請來的定海神針!而你口中那個不知死活、糾纏你閨女的小地痞王漢彰……”
他故意拉長聲音,看到趙金瀚的喉結(jié)緊張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才擲地有聲地說:“就是這租界安全理事會的執(zhí)行理事!而且還是理事會成立之后,唯一破格任命的中國人!老趙,這個職位的分量,你自己個兒掂量掂量吧!”
“租……租界安全理事會?”趙金瀚感覺喉嚨發(fā)干,這個名頭聽起來就透著股生殺予奪的味道,“這個……這個理事會是管嘛的?權(quán)力……權(quán)力大嗎?”他一直在太古洋行那一畝三分地里打轉(zhuǎn),對于英租界上層權(quán)力的重新洗牌和架構(gòu),確實如同睜眼瞎。
張守本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可笑的問題,翻了個白眼,嘲諷之色溢于表:“管嘛的?哼!我這么跟你說吧,這個理事會在英租界里面,那就是上管天,下管地,中間管空氣!從治安巡捕、貨物進(jìn)出、碼頭稽查,到無線電監(jiān)聽、可疑人員排查,甚至各家洋行、商號的安保備案,沒有它插不進(jìn)手的!你說權(quán)利大不大?”
他看著趙金瀚瞬間煞白的臉,覺得火候還不夠,又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分享秘密的神神秘秘:“老趙,我知道你心里還轉(zhuǎn)不過彎,還覺得人家是騙子,是運氣好。我告訴你吧,人家王漢彰,是袁克文袁二皇子的關(guān)門弟子,正經(jīng)八百的青幫‘通’字輩大佬!按幫里的規(guī)矩,我他媽的見了他,都得規(guī)規(guī)矩矩喊一聲‘師爺’!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