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突如其來、聲淚俱下,幾乎是五體投地般跪倒在自己面前,上演著一出“負(fù)荊請罪”加“哭慘求生”全本戲碼的“小香菇”段寶堃,王漢彰的臉上,如同深潭水面投入一顆石子后迅速恢復(fù)的平靜,沒有絲毫波瀾。他并沒有立刻說話,甚至沒有再去彎腰做出攙扶的姿態(tài)。
他只是就那樣穩(wěn)穩(wěn)地站著,微微垂下眼瞼,用一種仿佛能剝離所有偽裝、直透人心肝脾肺腎的冰冷目光,居高臨下地、極具壓迫感地俯視著跪在冰冷地板上,身體因為“恐懼”而微微顫抖,表演得淋漓盡致的段寶堃。
忽然,他猛地一甩剛才還看似親熱地攬著對方肩膀、替其拍打塵土的手臂,動作幅度不大,卻帶著一種明顯的、毫不掩飾的嫌惡,仿佛剛才觸碰到的不是一個人的身體,而是什么不潔的、令人作嘔的穢物。
他轉(zhuǎn)過身,皮鞋鞋底與地板摩擦,發(fā)出“嘎吱”一聲短促而清晰的銳響,邁著沉穩(wěn)而堅定的步伐,回到了那張屬于他的、象征著權(quán)力和主宰位置的主位沙發(fā)上,姿態(tài)放松卻又帶著無形威嚴(yán)地,穩(wěn)穩(wěn)地坐了下來。
只見他慢條斯理地又從煙盒里抽出一支煙,放在嘴邊,“嚓”地劃燃火柴,點燃。他深吸了一口,然后緩緩地、極其控制地將煙霧吐出。青灰色的煙霧在他面前翻滾、升騰、彌漫開來,他的臉龐在這繚繞的煙霧后面若隱若現(xiàn),眼神深邃如同古井,給人一種高深莫測、捉摸不定的強烈壓迫感。
他就這樣沉默著,一口接一口地抽煙,仿佛房間里根本沒有段寶堃這個人存在,也完全忘記了叫他來的目的。
王漢彰這突如其來的、反常的、長達(dá)近十分鐘的、如同暴風(fēng)雨前夕死寂般的沉默,果然起到了立竿見影、敲山震虎的效果。這種完全超出預(yù)料、不按常理出牌的反應(yīng),這種無聲的、冰冷的、如同鈍刀子割肉般的精神壓力,遠(yuǎn)比大聲的斥責(zé)、暴跳如雷的怒吼,甚至是直接的暴力威脅,更讓人內(nèi)心發(fā)毛,難以承受。
跪在地上的段寶堃,顯然開始有些不知所措了。他這套下跪加哭慘的本事,在天津衛(wèi)的江湖上混跡時,可以說是百試百靈,堪稱他的保命絕技。
無數(shù)比他更兇狠、比他更陰險、比他地位更高、權(quán)力更大的頭面人物,往往都會被他這張極具欺騙性的、年輕得過分而顯得格外“人畜無害”、甚至帶著幾分稚氣的面孔,以及這出情緒飽滿、聲淚俱下、足以以假亂真的精彩表演所迷惑。要么是心生一絲不必要的憐憫,覺得跟一個“孩子”計較有失身份;要么是顧忌傳出去影響名聲,怕被人說成是欺壓弱小;最終,大多都會被他這套組合拳成功地糊弄過去,讓他得以全身而退。
但是今天,他這無往不利的招數(shù),在這個叫王漢彰的男人面前,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了!
對方根本不接他的招,不理會他聲嘶力竭的哭訴,也不急于戳穿他精心編織的表演,就這么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冷靜和絕對的沉默,像一塊從天而降的、巨大無比的、冰冷徹骨的玄鐵,死死地壓在他的心上,讓他所有精心準(zhǔn)備的臺詞和后手,都如同打在了空處。
豆大的汗珠,不受控制地順著他尚顯稚嫩的臉頰皮膚滑落下來,一滴,兩滴,三滴……接連不斷地滴落在他面前那光滑得可以倒映出屋頂燈影的深色地板上,悄然暈開一小片不斷擴大的、深色的濕痕。
他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那顆心臟,在胸腔里如同擂鼓般“怦怦!怦怦!”狂跳的聲音,那聲音又快又響,劇烈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掙脫胸腔的束縛,直接從喉嚨眼里蹦出來!
辦公室墻上那座西洋掛鐘的秒針,發(fā)出的“滴答、滴答”的走動聲,在此刻聽來,如同催命的符咒,每響一下,都像是在他緊繃的神經(jīng)上又狠狠地敲擊了一次。
看來,如果自己再不主動打破這令人窒息、幾乎要將他逼瘋的沉默僵局,這個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王漢彰,很可能真的會任由自己在這里一直跪到天亮,甚至更久!
想到這可怕的后果,段寶堃用力咽了一口發(fā)干的唾沫,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他停止了無用的磕頭和哭嚎,臉上努力擠出了一個比哭還要難看十倍的笑容,抬起頭,望向煙霧后面王漢彰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用一種帶著殘余哭腔、但又努力保持鎮(zhèn)定的聲音,小心翼翼地開口說道:“王……王大爺……您……您叫安爺把我……把我‘請’過來,應(yīng)……應(yīng)該是為了咱們天寶樓重新開業(yè),演員……演員們檔期的事情吧?”
他試探著,同時也是在主動把話題引向正軌,“想必……想必您也應(yīng)該知道,這五六月份,正是咱們天津衛(wèi)各大戲院、茶樓生意最紅火、最忙碌的時候。演員們的演出合同,基本上都是三場一簽訂,短期的多。咱們天寶樓之前……之前簽的那些合同,其實……其實早就已經(jīng)陸續(xù)到期了?!?
他一邊說,一邊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王漢彰的反應(yīng),見對方依舊沉默,只是抽煙的速度似乎慢了一些,便鼓起勇氣繼續(xù)說下去:“再……再趕上前兩天,樓里不幸出了點小意外,走了點水……演員們……演員們也得養(yǎng)家糊口,總不能干等著您的買賣重新整修好,他們……他們也得吃飯不是?所以,大家伙兒在這段空檔期里,就……就都接了新的活兒,簽了新的演出合同。這些日子,實在是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抽不出身,沒有時間再來天寶樓效力,這……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啊……實在是情非得已,還請您……請王大爺您多多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