羈押室的鐵窗漏進熹微晨光,斜斜切在地面的水泥裂縫上,把昨夜凝結的霜氣烘出一層薄霧,霧汽貼著墻根蜿蜒,在墻角積成小小的水洼。
老黑蹲在水洼邊,膝蓋抵著胸口,眼睛像盯緊獵物的老獵犬似的鎖著陳榕的動作,指節(jié)因為攥得太緊,泛出青白色。
只見他正將昨晚用演習手雷改裝的炸彈一個個往軍褲口袋里塞,那些玩意兒裹著兩層粗布,卻依舊擋不住棱角的鋒利,塞進去時,布料被蹭得沙沙響。
十幾個炸彈堆在床邊,像一堆不起眼的石頭,可一旦塞進洗得發(fā)白的軍褲,立刻鼓出一個個硬邦邦的包,像揣了幾顆裹著布的鵝卵石。
陳榕稍微動一下,就有金屬碰撞的輕響,在安靜的羈押室里格外刺耳。
他塞得很認真,每塞一個就用手掌往下按按,指尖反復摩挲布料,指甲把布紋都蹭得發(fā)毛,試圖讓凸起不那么明顯。
可軍褲本就單薄,布料洗得透光,那些鼓包依舊扎眼得很。
隔著兩米遠,都能清清楚楚看見口袋被撐得變形的紋路。
“聽班長一句勸,別帶了!”
老黑猛地撲過去抓住陳榕的手腕,掌心的冷汗蹭在孩子細瘦的胳膊上。
他的聲音壓得幾乎聽不見,卻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連牙齒都在打顫。
“小蘿卜頭,你瘋了?這破玩意兒塞在身上,只要他們伸手一摸,當場就露餡!”
他往門口瞟了一眼,確認沒有腳步聲,才壓低聲音開口。
“他們只要搜身,立馬定你個‘非法攜帶baozha物’,直接按‘危險分子’論處,連法庭的門都進不去,還談什么看誰在背后搞鬼?你以為這些炸彈能幫你討公道?這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陳榕抬起頭,面無表情,只是輕輕掰開老黑的手指。
他沒說話,只是轉身從床板下摸出一卷醫(yī)用膠布,膠布邊緣還粘著幾根棉絮,是他昨天趁警衛(wèi)員換崗時,從床板縫隙里撕下來的。
他拿起一個炸彈,小心翼翼地往邊緣纏膠布,動作輕得像在擺弄一件易碎品,膠布繞了三圈,才把金屬反光擋住,又捏了捏邊角,確認碰撞時不會發(fā)出聲響,才重新往口袋里塞。
“老黑班長?!?
陳榕的聲音很輕,卻透著不符合年齡的冷靜,像淬了冰的鋼針,扎得老黑心里發(fā)緊。
“他們早就把我當危險分子了?!?
他拍了拍鼓囊囊的右口袋,炸彈頂得布料發(fā)緊,指尖戳了戳凸起的地方。
“昨天方審判長來問案情,身后跟著兩個帶槍的警衛(wèi)員,進門時還搜了我床頭的枕頭,連我藏在枕頭下的彈殼都翻出來了——他們就是篤定我會鬧,等著抓我的錯處?!?
老黑急得直跺腳,腳后跟碾過水洼,濺起細小的水花。
他壓低聲音吼:“那你還帶這個?明擺著送把柄給他們!你才八歲,真被定了罪,這輩子就毀了!你爹要是知道你這么干,能從醫(yī)院拔了輸液管趕回來抽你!
陳榕抬眼看他,眼底沒有慌亂,只有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堅定。
“毀了總比被他們當傻子耍強。你也知道,我爹在邊防拼了命救人,我拼了命殺敵,最后軍功被人吞了,還被送上軍事法庭,我?guī)н@個,不是要炸人,是想看看法庭上那些人敢不敢真的顛倒黑白?!?
他頓了頓,手指摩挲著口袋里的炸彈,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字字清晰。
“我爸跟我說過,軍人的尊嚴不是靠求來的,是靠自己掙來的。我沒槍,沒兵,只有這些手搓的炸彈,至少能讓他們不敢把我當死孩子捏——要是他們真要昧著良心判,我總得有樣東西,讓他們記住我的名字。”
老黑看著陳榕的側臉,心里又酸又急,像被塞進了一團浸了水的棉花,堵得發(fā)慌。
他想起自己在野戰(zhàn)軍的那些年,也曾為了戰(zhàn)友的軍功跟領導據理力爭。
那年演習,戰(zhàn)友為了掩護他被子彈擦傷了腿,最后軍功卻算在了連長親戚頭上,他去找領導理論,被罵了一句“不懂規(guī)矩”,最后調去炊事班喂了半年豬。
那些日子,食堂的泔水味粘在身上,洗都洗不掉,戰(zhàn)友見了他都躲著走,連他自己都覺得窩囊。
他知道這里面的水有多深,深到能把人活活淹死。
可他沒想到,一個八歲的孩子,竟然比他還敢拼。
這份狠勁和清醒,讓他這個老兵都覺得震驚,甚至有些后怕。
這孩子是真的豁出去了,連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你……”
老黑還想勸,話到嘴邊卻被一陣“哐當”巨響。
羈押室的鐵門被人從外面打開。
門口站著兩個警衛(wèi)員,軍靴踩在門檻上,鞋跟磕得水泥地邦邦響。
槍托抵著地面,槍管上的刺刀在晨光里閃著冷光,晃得人眼睛疼。
而走廊里,竟整齊站著兩排人,足足四十多個,軍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肩章上的“警衛(wèi)連”標識看得清清楚楚,隊列站得筆直,軍靴踩在水泥地上,連呼吸聲都齊整得嚇人。
他們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灰綠色墻壁,把走廊堵得嚴嚴實實,連光線都被擋去了大半。
老黑猛地站起來,后背撞在鐵欄桿上,發(fā)出“哐當”一聲響,震得欄桿上的鐵銹簌簌往下掉。
他咧開嘴,露出兩排泛黃的牙,笑聲里滿是嘲諷,“好大的陣勢啊——押我們兩個‘犯人’,用得著出動半個警衛(wèi)連?是怕我們跑了,還是怕我們在路上聽見什么不該聽的,壞了你們的好事?”
警衛(wèi)員沒吭聲,只是面無表情地往里挪了兩步,槍托在地上蹭出刺耳的摩擦聲,像指甲刮過鐵皮,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緊接著,一個穿著上尉軍裝的男人走了進來,肩章上的星花擦得發(fā)亮,領口別著的鋼筆是軍部特供的英雄牌,筆帽上還刻著細小的編號。
是警衛(wèi)連連長。
連長掃了眼老黑和陳榕,喉結動了動,冷聲道“奉軍部命令,帶你們去審判庭,老實點,別?;?。”
話音剛落,四個警衛(wèi)員立刻走上來。
兩個抓住老黑的胳膊,虎口用力,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