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靜之失魂落魄地回到成都城中時,已是萬家燈火。城內(nèi)的喧囂熱浪撲面而來——酒肆的劃拳聲、商販的叫賣聲、士子們高談闊論的激昂語調(diào)……這一切曾經(jīng)熟悉的環(huán)境,此刻在他耳中卻顯得無比遙遠、虛假而吵鬧。
他穿過熙攘的人群,如同一個游魂,對周遭投來的目光渾然不覺。同窗見他歸來,面色蒼白,神情恍惚,關(guān)切地詢問他是否身體不適,或是遇到了什么麻煩。穆靜之只是勉強搖頭,支吾幾句,便將自己關(guān)進了客房。
窗外,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繁華似錦,烈火烹油。但在穆靜之聽來,那些聲音空洞無比。功名利祿,科場成敗,與石斛山下那場生死邂逅、那具冰冷的棺木、那份絕望的深情相比,突然顯得無比可笑。
他點亮油燈,顫抖著取出那方用樹葉包裹的輕羅小扇。在昏黃的燈光下,扇面的蝶戀花圖案依舊精致,卻再也無法讓他聯(lián)想到任何浪漫情愫。它冰冷、沉默,是一個彼岸魂靈存在過的證據(jù),一個連接陰陽兩界的詭異信物。
“情重丘山切莫忘……”
那女子的詩句再次在腦海中回響。是的,他沒有忘。他怎么可能忘記?這承諾以一種他永遠無法預料、也永遠不愿再次經(jīng)歷的方式,刻骨銘心地實現(xiàn)了。他忘不了那絕世容顏下的哀愁,忘不了那才華橫溢的詩句,更忘不了繁華散盡后那座荒墳的凄涼。
心中情緒復雜翻騰。后怕依然存在,若非自己當時恪守禮法堅決推辭,是否會陷入更萬劫不復的境地?但更多的,是一種深切的悲傷與憐憫。那個女子,她做錯了什么?她只是渴望陪伴,渴望被記住,在無盡的黑暗與孤寂中,用盡力量為自己編織了一場短暫而美好的幻夢,而自己,恰好成了這場夢唯一的觀眾和參與者。
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荒謬的念頭:自己的拒絕,是否反而是一種幸運,使得這段人鬼之交止乎于禮,未曾褻瀆,也未曾引發(fā)更可怕的后果?但同時,是否也讓那女子最終的期盼,落得更加空虛?
這種種思緒,如同亂麻般纏繞著他。他對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了深深的疏離感。書本上的圣賢之,似乎無法解釋他的遭遇;同窗們追求的功名富貴,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知道,自己的一部分,已經(jīng)永遠留在了石斛山下,留在了那座荒墳旁邊,與那個名叫“柳盈盈”的鬼魂糾纏不清。
這一夜,穆靜之徹夜未眠。他握著那柄冰涼的羅扇,望著窗外漸白的天光,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迷茫與思索。關(guān)于真實與虛幻,關(guān)于生命與死亡,關(guān)于情緣與禮教……這些巨大的命題,以一種極其殘酷而直接的方式,砸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