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晌午。
宿醉般的沉寂,沉甸甸地壓在張老實那間位于城隍廟后的小破屋里。昨夜巡更至后半夜,加之心中因李寡婦之事縈繞不去的不安與煩悶,他直到天光微亮才勉強合眼。此刻,他正蜷縮在鋪著干草和破棉絮的木板床上,睡得昏沉。
“張老實!張老實!快開門!出大事了!”
一陣急促而尖銳的呼喊聲,伴隨著“砰砰”的用力敲門聲,如同驚雷般,猛地將張老實從深沉的睡夢中驚醒。
他一個激靈坐起身,心臟“咚咚”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膛。是劉嬸的聲音!隔壁做漿洗縫補活計的劉嬸,平日里是個爽利人,可從未如此驚慌失措過。
“來了!來了!”張老實一邊應(yīng)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披上那件冰冷的破棉襖,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好,趿拉著就沖過去拉開了門栓。
門一開,劉嬸那張因驚恐而扭曲的臉就映入眼簾。她頭發(fā)蓬亂,一手扶著門框,大口喘著氣,見到張老實,也顧不得喘勻,便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帶著哭腔:
“老實!不好了!不好了!李寡婦……李寡婦她……她上吊了!”
“什么?!”
張老實只覺得腦袋里“嗡”的一聲巨響,仿佛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眼前瞬間一黑,金星亂冒,耳朵里也嗡嗡作響,劉嬸后面又說了些什么,他一個字也沒聽清。
上吊了?
李娘子……上吊了?
那個昨夜還在他面前無助哭泣、苦苦哀求的鮮活生命?那個夜夜在窗臺為他留下食物、心地善良的苦命女子?就這么……沒了?
不!不可能!
他猛地甩開劉嬸的手,也顧不得只穿著單薄的褻衣和破棉襖,甚至忘了穿鞋,赤著腳,如同瘋了一般,跌跌撞撞地就朝著城西李寡婦家的方向狂奔而去!
冰冷的寒風如同刀子般刮過他裸露的皮膚,凍得通紅的赤腳踩在滿是碎石和殘雪的地面上,傳來鉆心的疼痛,但他渾然未覺。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假的!是假的!一定是弄錯了!
然而,當他氣喘吁吁、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到李寡婦家那條巷子口時,眼前的情景,將他最后一絲僥幸徹底擊得粉碎。
李寡婦那間小屋門前,已經(jīng)圍了不少街坊鄰居。人們交頭接耳,臉上帶著驚恐、同情、惋惜,以及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獵奇神色。兩名穿著皂隸服色的官差,正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阻止著試圖往里張望的好奇者。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張老實的心臟,越收越緊。他撥開人群,不顧一切地就要往里沖。
“哎!干什么的?站??!”一個官差伸手攔住了他。
“官……官差老爺……我……我是打更的張老實……李娘子……她……”張老實語無倫次,聲音嘶啞得厲害。
那官差認得他,皺了皺眉,側(cè)身讓開了一點空隙:“進去看看吧,別亂動東西?!?
張老實踉蹌著沖進了屋內(nèi)。
一股混合著灰塵、廉價脂粉和某種難以喻的、死亡特有的冰冷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幾乎窒息。
昔日雖簡陋,卻被女主人收拾得干干凈凈、甚至帶著一絲溫馨的小屋,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充斥著絕望的死寂。窗戶緊閉著,光線昏暗,更顯得屋內(nèi)陰森可怖。
他的目光,第一時間,就被吸引到了那張唯一的、靠墻放著的舊木板床上。
李寡婦,直接挺地躺在那里。
她身上穿著那套平日里最好、也只有在年節(jié)時才舍得拿出來穿的、半新的藍布棉裙,頭發(fā)梳理得異常整齊,甚至還在鬢邊簪了一朵早已枯萎的、不知名的白色小花。她的臉上,覆蓋著一塊普通的白布。
一個官差走上前,輕輕掀開了那塊白布。
張老實的心臟驟然停止了一瞬,隨即又瘋狂地跳動起來。
白布下,是李寡婦那張毫無生氣的、青白色的臉。她的雙眼微微圓睜,瞳孔渙散,空洞地望著低矮的、布滿蛛網(wǎng)的屋頂,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命運的不公。她的嘴唇微微張開,舌尖隱約可見,嘴角殘留著一些已經(jīng)干涸的、白沫的痕跡。最觸目驚心的,是她那纖細的脖頸上,一道深紫色的、猙獰的勒痕,如同一條惡毒的蜈蚣,死死地纏繞在那里!
而在床榻正上方的房梁上,一根粗糙的、白色的麻繩,還晃晃悠悠地懸掛在那里,下端打著一個歪斜的、死結(jié)。繩子下方,一張原本放在床前的、用來放置油燈和繡籃的小木桌,翻倒在地,上面的東西散落一地,一個缺了口的粗陶碗摔成了幾瓣。
一切跡象,都指向了四個字——懸梁自盡。
張老實只覺得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撲通”一聲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張大嘴巴,想要呼喊,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想要痛哭,眼淚卻仿佛被凍住了一般,流不出來。只有胸腔里,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劇痛。
“……什么時候的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干澀而陌生。
一個官差嘆了口氣,回答道:“應(yīng)該是昨夜。鄰居今早起來,看見她這門虛掩著沒關(guān),覺得奇怪,進來一看……人已經(jīng)硬了,涼透了?!惫俨钪噶酥阜沟淖雷雍头苛荷系陌拙c,“屋里沒有打斗掙扎的痕跡,門窗也都完好??磥怼亲詡€兒想不開。”
自盡……
官差給出了初步的結(jié)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