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程何勇從派出所出來,天已經(jīng)擦黑了。
他沒直接回家,而是在工廠附近轉(zhuǎn)悠了起來,直到在靠近江南大橋那邊的廢棄鐵皮屋外蹲了半晌,才終于瞧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太好啦,大哥!”趙傲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聲音都有些嘶啞,卻隱隱透著欣喜。
老幺簡單點頭,沉重地對他講述了昨晚的事情。
“是我對不住他,再怎么樣都得想法子把人給撈出來……”
“嗯,是這個理。”趙傲臉上溝壑里全是愁苦,從兜里掏出煙,遞了一支過去,又問道:“那見到人了嗎?他一個半大小子,怕是擔(dān)驚受怕極了?!?
“見到了。”老幺悶聲答,兩個男人就蹲在銹跡斑斑的鐵皮墻根下,一點猩紅在暮色里明明滅滅?!熬褪悄樕蠏炝瞬?,說是沒事,關(guān)半個月就能出來。”
趙傲狠狠吸了一口煙,煙霧嗆得他連咳了幾聲:“老幺,有句話我得告訴你……小徐那孩子,身子骨不大好,兜里常備著藥,算算日子后天就該吃了,這硬熬半個月,我怕他扛不住啊?!?
老幺沒著急說話,只把煙屁股摁在地上,用力碾了碾,像是要把什么決心也一并摁進(jìn)去。
“這件事,我會處理好的,你把一家老小的照顧好就行?!?
宿舍里沒有開燈,只有外面的陽臺照進(jìn)來幾道夕陽的余暉,冷冰冰的,裴淑摟著程為止坐在床邊,神情恍惚。見老幺回來,她急忙起身,眼神里帶著詢問。
“人要關(guān)半個月。”老幺聲音低沉,“但趙傲說,那孩子有病,隔兩天就得吃藥,等不了那么久。”
“那咋辦?”裴淑的心又提了起來。
“撈出來?!崩乡弁鲁鋈齻€字,斬釘截鐵?!芭沙鏊陌⑽恼f了,要一千塊?!?
“一千?!”裴淑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變了調(diào)。年前回老家,積蓄花去大半,這剛過完年工都沒咋個開,更別說工錢的事了。女兒程為止眼看要上幼兒園,哪一樣不要錢?
家里攥得緊緊的那點票子,都是要掰著手指頭算著過日子的。
“我知道難?!崩乡劭粗拮?,眼神里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不容動搖的堅決,“但那孩子是替我們出去頂事的,人家喊我一聲‘大哥’,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折在里頭……這恩,不報,我程何勇以后沒法在兄弟面前挺直腰桿做人。”
裴淑下意識地拽緊衣角,看著丈夫熬得通紅的眼睛,想起昨夜那驚魂一刻,想起小徐毫不猶豫走出去的背影,她咬了咬嘴唇,重重點頭:“好,湊錢!”
當(dāng)晚,程家?guī)仔值鼙唤械搅死乡郦M小的宿舍里,一壺?zé)崴疀_泡在不銹鋼做的茶杯里,頓時溢出絲絲茶香氣。一盞昏黃的燈泡懸在頭頂,照著幾張心事重重的臉,氣氛凝重。
老幺沒繞彎子,把事由、難關(guān),清清楚楚擺在了桌面上?!扒闆r就是這么個情況,一千塊,我一個人扛不下來,得靠大家搭把手,湊個份子,先把人撈出來再說?!?
屋里霎時靜得只剩窗外隱約的車位聲。
等老幺把事說完,老二程志強(qiáng)第一個跳了起來,手指頭差點戳到老幺鼻子上:“一千塊?!老幺你瘋了吧,那錢是天上掉下來的???咱們拼死累活干一個月才掙幾個?你為了個不相干的外人……”
“二哥?!崩乡鄞驍嗨?,嘆氣解釋:“那不是外人,昨晚要不是他站出來,現(xiàn)在關(guān)在里面的就是你弟妹和你侄女,罰款就不止一千,人家有病,是帶著藥罐子幫我們頂?shù)睦?!?
“那……那關(guān)半個月不就出來了嘛?!崩隙洁熘?,聲音低了下去,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總是不太舒服的腰,“半個月,忍忍不就過去了……”
“忍?”老幺看向他,語氣沉痛,“二嫂身子也不好,你最能體會病人發(fā)作起來是個啥滋味。那地方,缺醫(yī)少藥,要是……要是人真有個好歹,我們這輩子心里能安生嗎?”
這話像重錘砸下,老二心里悶得厲害。他想起自己媳婦發(fā)病時疼得滿床打滾的樣子,臉色變了幾變,到嘴邊的推諉話頓時卡住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最后悻悻地摸了根煙點上。
程老二坐回凳子,猛吸一口,含糊道:“我,我那不是擔(dān)心錢嘛!又不是說不幫……”
他從貼身的內(nèi)兜里掏出一個手帕包,一層層打開,露出里面皺巴巴的票子,低頭看了半晌,抽出一小疊,猶豫一下,又添了兩張。
推到老幺面前,別過臉去:“我就這些了,娃他娘……還得抓藥?!?
老三程天遠(yuǎn)一直悶頭待在角落的窗臺旁,吧嗒吧嗒抽著自己卷的旱煙,這時抬起了頭。
他個子矮小黑瘦-->>,平時在兄弟里話最少,存在感也最低。雖然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他認(rèn)一個死理——老幺做事,從來不是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