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聲,路燈紛紛點亮,踏著一片霞光,程家人各懷心事地回到廠里。
相親失敗,女兒的反常,讓老三媳婦心里始終不安,本來打算晚上回去加個班的,現(xiàn)在也就此作罷。
等入夜后,她終于忍耐不住,悄悄叫醒了半夢半醒的程老三,帶著些期待與緊張:“你說老幺那話,是真還是假?”
“興許就是人家隨口一說,你還真放心里啦!”程老三身后抓了抓背,小聲嘟囔了聲,“明兒個還要早起去掃粉,今天請了天假,活兒都分給其他人呢。”
在廠里,能夠多些忙碌反而是件好事,一旦冷落了,就會像是在金融危機里無數(shù)個被迫關門的廠房一樣。
老三媳婦聽完這話,心里揣摩了陣兒,還是有些放不下,就鼓起勇氣道:“我瞧著老幺不像在開玩笑,等有時間你去問問,親兄弟總歸是要拉一把的……”
程老三本來不愿拉下這個臉,可老三媳婦在枕頭旁微不可見地嘆息一口氣:“等幾年俊林就要考大學了,家里還是這樣一成不變的話,哪有錢供他?!”
“那不是還有小霞嗎?”老三下意識地反駁,聲音也不知不覺間加大,老三媳婦忙拍打了下他胳膊,提醒道:“聲音小些,莫驚醒了她?!?
“就算她曉得又咋的,本來這彩禮錢就該交給我們做父母的,難不成她還想自己拿著?天底下就沒有這樣的荒唐事!”
老三不緊不慢地數(shù)著手指頭:“等小霞結婚時,那聘禮和改口費都得要收好一筆錢,有了這些,你還怕俊林讀不起書?”
似乎想到了今天相親的張海,他很是可惜地連連搖頭,“要我說,今天老幺做事也不妥當,你說跟人吵什么,天底下哪有像小海這樣的好女婿了!”
如此的語,仿佛之前張海對程老三的語侮辱都只是一場空氣,似乎不能影響他對張海的“好印象”。老三媳婦欲又止:“有錢是有錢,但嫁遠了的話,以后就難幫襯俊林……”
“哼,你就是眼皮淺,那有個開廠的姐夫,俊林還能沒好未來?!”程老三依舊嘖嘖感慨個不停,像是徹底陷入了為自己編造的美夢里。
老三媳婦勸不動他,便把心一橫,碎碎念:“那嫁妝錢呢?小霞要嫁人我們總不能啥都不給吧?我娘家人當初還給陪了不少鋪蓋柜子呢!”
后來嫁到程家手頭不寬裕,沒多久就給賣了不少,只有壓箱底里還留了那么一兩條被單。
這無論是多是少,總歸是表達了娘家人的心意。要是當真什么都不給,恐怕婆家會有閑話,就連這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的人,都想著要去親鄰借上一些呢!
“以后的事,現(xiàn)在操心這些做什么,更何況小霞嫁的人會比你我有錢得多,他要是真的愛她,肯定會把這方方面面都包圓了,哪里還需要我們出面……”
程老三嘴皮上下一動,說起這事覺得很是輕松,但提到自家兒子俊林,眉頭微皺道:“男人家家的,不給存夠彩禮錢,他哪來的底氣去闖蕩,還得挑個合適的兒媳婦好好照顧他,這樣未來日子才能夠過得舒心?!?
老三媳婦感覺哪里不太對勁,可也說不出為什么,就干巴巴地回應:“確實是這個理?!?
一墻之隔,程禾霞靜靜地抱著胳膊站在陽臺旁,從這里的位置能清晰地看到數(shù)米開外的舊樓,附近的燈光還亮著,想必是在著急趕貨。再往左邊挪去視線,就能發(fā)現(xiàn)一片芭蕉林。
先前下了一場暴雨,將那處給淹了不少,住得較高的工人偶爾偷懶將垃圾隨手往下扔去,很快就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垃圾堆。雖然植被還郁郁蔥蔥,但周圍環(huán)繞的垃圾,混著一些蒼蠅與各種小蟲子,就有人商量找時間將其給推平,重新修建個小操場。
這么多年來,程禾霞每次心情郁悶時,就會來到陽臺上看著那些芭蕉林。狹窄的住所,讓她無法像幺媽一樣擁有屬于自己的空間,更別說去養(yǎng)什么綠植。
就連眼前的安靜,都只是短暫無比的……
薄薄的墻壁,十分清晰地將左鄰右舍的爭吵、親昵話語,甚至父母的議論聲都傳遞到了耳畔。相比較那些令人臉紅耳赤的聲音,程老三的發(fā)更讓她難受得說不出話來。
母親一向是偏袒著唯一的弟弟俊林,因為那是她唯一的期待,也曾經(jīng)是家里的希望,所以她會說出為他好的話,程禾霞并不覺得意外。
可父親卻是沉默寡,常常拿著旱煙袋就蹲在田埂處或者臺階處,等渾身被熏得全是煙臭味時,才會往家跑。程禾霞以為,催婚只是母親的意思,她以為父親至少會有一絲不舍,可他算計彩禮錢的語氣,像在談論一頭養(yǎng)肥待售的牲畜。
隔壁房間是一對新婚夫婦,臨近深夜時才敢互訴衷腸。程禾霞獨自站在陽臺上眺望許久,指尖深深掐進胳膊,之前父母的議論聲穿透薄墻,字字誅心。
程禾霞回到房間,無聲地打開那個裝著她所有積蓄的鐵盒。里面除了錢,還有一張皺巴巴的,她自己仿畫的“錄取通知書”。借著窗外漏進的微光,她凝視片刻,然后緩緩地、堅定的,將它撕成了碎片。紙屑飄落,像一個青春-->>的夢被徹底葬送。
程禾霞在空白紙片上,用力寫下兩個字:“存折?!?
這不是一個賬戶,這是一道疆界,一個宣。
隔壁程老幺起夜的響動驚醒了淺睡的程為止。很快響起了父母極力壓抑的議論聲,像是在討論堂姐的婚事,這叫她想起晚飯時,三爸三媽熱切談論那個開廠“張?!钡哪樱冀憔拖褚患齼r而沽的瓷器,沉默地坐在角落。一種物傷其類的寒意,順著程為止的脊背爬上來。她縮進被子,仿佛這樣就能躲開那彌漫在家族空氣里,無孔不入的權衡與丈量。
同樣難以入眠的還有程萬利。
他的彈簧床自從離開工廠之后被暫時住在這的徐慶奪走,現(xiàn)在就只能借住在所謂的“朋友家”。事實上,在大墩這些廠里,程萬利壓根沒有想要交友的打算,可他又擔心說出實情會叫程老幺他們聽了別扭,于是便編出了這個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