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風,已帶上幾分蕭瑟,卷起老槐樹上枯黃的葉子,打著旋兒,輕飄飄地落在水泥小院里。
天是灰蒙蒙的,鉛云低垂,仿佛隨時都能滴下淚來。
后院的小菜園和花園里,褪去了夏日的濃綠,換上了桔子樹上沉甸甸的金黃與柿子樹上的赭紅,那是豐收的顏色,卻也預示著一年將盡的清冷。
這樣的天氣,最容易勾起人的愁緒,也最容易讓一些沉寂的心思,在角落里悄然發(fā)酵,蠢蠢欲動。
書珍嫁到陳家,算起來已十年有余。這些年里,是她之前從未體驗過的安穩(wěn)與舒心。
陳家雖非大富大貴,但公公陳孝斌一手推拿絕活在縣城里頗有名氣,上門求醫(yī)問藥者絡繹不絕,家里時常有人拎著水果點心、土產(chǎn)干貨來答謝,日子過得殷實而熱鬧。
婆婆英子更是人善心軟,待她如親閨女一般,噓寒問暖,從不讓她受半分委屈。
丈夫曉宏性子憨厚,對她體貼入微,家里大事小情也多聽她的主意。書珍常常在夜里,看著身邊熟睡的曉宏,聽著隔壁公婆的說話聲,心里就像揣了個暖爐,踏實而溫暖。
她總覺得,自己是苦盡甘來了,脫離了在娘家時被嫂子呼來喝去、當牛做馬的苦海,真正過上了“好日子”。
這份“好日子”,像長了翅膀,不知怎么就飛回了幾十里外的娘家村子,飛進了她嫂子王桂蘭的耳朵里。
王桂蘭這幾日心里頭,正像被貓爪子撓似的,癢一陣,痛一陣,堵得慌。她是從村東頭的二嬸子嘴里聽說書珍近況的。
二嬸子去縣城走親戚,回來就唾沫橫飛地宣揚:“哎喲喂,你們是沒瞧見書珍那小日子過的!嘖嘖,穿得光鮮亮麗,臉上紅撲撲的,一看就是被疼愛的!
她男人曉宏,對她那叫一個好,聽計從!她婆婆英子,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什么洗衣、做飯,啥活兒都不讓干,整天就是早上去菜市場賣賣菜,下午看電視、休息!
最厲害的是她公公陳孝斌,那推拿手藝,神了!城里多少人排著隊請他推拿,送的東西啊,吃都吃不完,隔三差五就有人拎著雞鴨魚肉、點心特產(chǎn)上門!書珍現(xiàn)在,那可是享福嘍!”
“享福嘍……”王桂蘭咂摸著這三個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澀、苦、辣,唯獨沒有甜。
她斜眼瞥了瞥坐在炕頭正抽煙的丈夫,也就是書珍的哥哥樹紅,又看了看里屋炕上躺著哼哼唧唧的公公,還有灶臺邊堆著的沒洗的碗筷,一股無名火“騰”地就上來了。
“同樣是女人,憑啥她書珍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我就得在這窮家破院伺候老的、拉扯小的?”
王桂蘭心里憤憤不平,“想當初,她書珍要嫁的時候,是誰說陳家窮,說曉宏老實巴交沒出息的????還不是你樹紅,還有你那死腦筋的爹媽!
要不是我攔著,你們是不是還想把她嫁到那個更窮的山溝里去?現(xiàn)在倒好,人家過好了,我呢?我守著這兩個病懨懨的老東西,還有這四個要吃要喝的孩子,累死累活,圖個啥?”
她越想越覺得虧,越想越覺得書珍欠了她的?!安恍?,絕對不能就這么算了!她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手里肯定寬裕。我得去撈些錢回來,不然我這心里頭,堵得慌,痛得慌!”
王桂蘭的小算盤“噼里啪啦”打得飛快,一雙三角眼滴溜溜地轉著,很快就盯上了自己的兩個女兒。
眼下,正是鄉(xiāng)下給孩子購買城鎮(zhèn)戶口的當兒,城鎮(zhèn)戶口在就業(yè)、福利等方面有優(yōu)勢。
她的大女兒許榮,今年剛好夠了年齡,辦下來得五千塊錢。這五千塊,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她自己手里根本拿不出來。
還有二女兒許燕,眼看就要初中畢業(yè)了,成績平平,考高中希望不大,她琢磨著讓許燕去縣城上個幼師班,出來好歹能當個小學老師或者幼兒園老師,也是個鐵飯碗,那學費加上雜七雜八的,少說也得八千塊。
“五千,加八千,一萬三……”王桂蘭在心里默算了一遍,這個數(shù)字讓她心跳加速,也讓她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這錢,就得讓書珍出!她是孩子的親姑姑,現(xiàn)在日子過得那么滋潤,幫襯娘家侄女是天經(jīng)地義!
再說了,她當年能順利嫁出去,我這個當嫂子的沒少費心,家里兩個老的還得我侍候,她現(xiàn)在回報我,也是應該的!”
主意打定,王桂蘭立刻換上了一副“語重心長”的面孔,把兩個女兒叫到跟前。大女兒許榮性子隨她,有些潑辣,心眼多;二女兒許燕文靜些,不太愛說話。
“大榮子,燕子,”王桂蘭拉著兩個女兒的手,臉上努力擠出幾分慈愛,眼眶卻先紅了,“娘跟你們說個事兒。你們姑姑書珍,現(xiàn)在在縣城日子過得可好了,你老公公老婆婆疼她,曉宏姑父也對她好,家里條件殷實得很?!?
大榮子撇撇嘴,沒說話,她對這個姑姑,感情復雜。小時候姑姑沒少受娘的氣,她看在眼里,但姑姑嫁出去后,就很少回來了,關系也疏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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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則小聲問:“娘,您跟我們說這個干啥?”
王桂蘭嘆了口氣,聲音帶著哭腔:“你看咱家這情況,你爺爺和你奶奶身體都不好,常年臥床,吃藥打針,家里的錢都花光了。”
“你爹幫人做事那點死工資,連糊口都難。現(xiàn)在,你到了買戶的年紀,這五千塊錢,娘實在是拿不出來啊!”
“你妹妹燕子,馬上初中畢業(yè)了,我想讓她去縣城上個幼師班,將來能有個好出路,那也至少得八千塊……這一萬多塊錢,把娘賣了也湊不齊??!”
她說著,用袖子抹了抹根本不存在的眼淚,看著兩個女兒,眼神里充滿了期待和暗示:“你們是書珍的親侄女,她現(xiàn)在日子過好了,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沒前途吧?”
“你們倆,去趟你們小姑家,跟她好好說說家里的難處,讓她……讓她幫襯幫襯你們。畢竟,她是你們的親姑姑??!”
大榮子立刻明白了娘的意思,她有些猶豫:“娘,這……這合適嗎?姑姑都嫁人了,我們去跟她要錢,她會給嗎?”
“怎么不合適?”王桂蘭立刻拔高了聲音,“她是你小姑!她現(xiàn)在吃香的喝辣的,難道不該幫幫娘家侄女?”
“再說了,當年要不是我,她能那么順利嫁給曉宏?她現(xiàn)在回報我們一點,難道不應該嗎?你就跟她說,是我的意思,也是家里實在沒辦法了!她要是還有點良心,就不會不管你們!”
王桂蘭又轉頭對燕子說:“燕子,你嘴甜,到了你小姑家,多說點好聽的,哄哄你小姑和你姑父、爺爺奶奶開心。就說你想好好讀書,將來有出息了,一定報答小姑?!?
兩個女兒被母親說得動了心,也覺得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大榮子想著那五千塊的戶口,燕子憧憬著自己上幼師班,姐妹倆對視一眼,點了點頭。
于是,在一個秋風瑟瑟的周末,大榮子和燕子揣著母親的“重托”,坐上了去縣城的長途汽車。一路顛簸,塵土飛揚,姐妹倆的心也七上八下的。
陳家這幾天因為天氣不好,病人少了些,難得清閑。英子正在院子里晾曬剛洗好的床單,書珍在堂屋擇菜,哼著小曲兒。
陳孝斌則坐在推拿室門口的藤椅上,翻看一本舊醫(yī)書。曉宏一大早就騎著車去外鄉(xiāng)賣菜去了。
“媽,今天天氣看著要下雨,您把窗戶關上點吧,別著涼了?!睍鋼P聲對廚房里的英子說。
“哎,好嘞!”英子應著,探出頭來,“珍啊,你也別累著,歇會兒,讓我來弄?!?
“沒事,媽,馬上就好了?!睍湫χ卮?,心里暖洋洋的。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怯生生的敲門聲:“請問……這里是陳孝斌陳師傅家嗎?”
書珍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活兒,走過去開門。門一開,看到門口站著的兩個半大姑娘,她更是愣住了:“大榮子?燕子?你們怎么來了?”
大榮子和燕子看到書珍,也有些局促。大榮子勉強笑了笑:“小姑,我們……我們是來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