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午后,陽光透過雕花木窗,懶洋洋地灑在陳孝斌家老院的水泥地上,卻驅(qū)不散那股沉沉的暮氣。
陳孝斌,這位曾經(jīng)在十里八鄉(xiāng)頗有名氣的絕世推拿手,此刻正斜倚在鋪著粗布褥子的木床上。
他的背有些駝了,臉上的皺紋像被歲月犁過的土地,深刻而寂寥。
渾濁的眼睛望著窗欞外那棵落盡了葉子的老槐樹,枝椏光禿禿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一如他此刻的心境,空曠,卻又沉甸甸地壓著些什么。
咳嗽了幾聲,陳孝斌覺得胸口有些發(fā)悶。他伸出枯瘦如柴、布滿老年斑的手,摸索著枕頭底下。
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用藍(lán)布包裹著的東西,那熟悉的觸感讓他原本有些渙散的眼神微微一凝。
透出一絲復(fù)雜的光芒——有懷念,有欣慰,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
這是師父留給他的日記。
這位亦師亦父的老人,不僅教會了他一手精湛的手藝,更用一一行,甚至這本未曾說的日記,為他指明了為人處世的方向。
記得幾天前師父走前,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鄭重,卻什么也沒說。
直到回到自己的推拿室,陳孝斌才在枕下發(fā)現(xiàn)了這本厚厚的、紙張已經(jīng)泛黃了的日記。
這些天,陳孝斌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夜里睡不著,他便一頁一頁地翻看這本日記。
日記里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秘密,大多是師父對日常技藝的琢磨、對世道人心的感悟,偶爾也有對某個不成器徒弟的惋惜。
字里行間,是師父那溫潤如玉卻又堅韌不拔的品格,是那份對技藝近乎虔誠的執(zhí)著,以及“傳藝先傳人”的樸素信念。
“唉……”陳孝斌輕輕合上日記,嘆了口氣。
師父的教誨,他銘記了一輩子。他這一生,收過幾個徒弟,有的吃不了苦,有的心術(shù)不正,真正能讓他放心把這身本事和這本日記傳下去的,只有海春。
海春這孩子,是他十年前收下的。陳孝斌瞧他眉眼間透著一股機靈和踏實勁兒,問他愿不愿意學(xué)門手藝。
海春二話不說,“噗通”一聲就跪下了,磕了三個響頭,喊了聲“師父”,那眼神亮得像星星,滿是渴望和真誠。
海春確實沒讓他失望。這孩子不僅手腳勤快,腦子也靈光,最重要的是,他心眼好,本分、實在,有股子不服輸?shù)捻g勁。
學(xué)藝這些年,臟活累活搶著干,對師父師母更是孝順有加。陳孝斌打心眼兒里喜歡這個徒弟,早已把他當(dāng)成了半個兒子。
只是海春家在鄉(xiāng)下,為了照顧家里,在鎮(zhèn)子上開了推拿室,平時農(nóng)閑時才會進(jìn)城來看看師父,順便帶些鄉(xiāng)下的土特產(chǎn)。
“海春啊……”陳孝斌喃喃自語,眼神里充滿了期盼,“這本日記,還有我這點微末伎倆,也只有你,才配得上,才守得住啊……”
他想把海春叫來,親手把日記交給他,再把師父日記里的一些心得,結(jié)合自己這輩子的經(jīng)驗,好好叮囑他一番。
可是,自己這身體,出門是萬萬不能了。海春在鄉(xiāng)下,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進(jìn)城來。
就在陳孝斌為此事犯愁的第二天上午,院門外傳來了一陣略顯遲疑的腳步聲和一個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招呼聲。
“請問……這里是陳孝斌陳師傅家嗎?”
陳孝斌正坐在堂屋的太師椅上閉目養(yǎng)神,聽到聲音,微微睜開眼。
“誰???”他揚聲問道。
“吱呀”一聲,虛掩的木門被推開了。一個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褂子、褲腳還沾著些許泥點的中年漢子走了進(jìn)來。
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jì),皮膚黝黑,臉上帶著幾分拘謹(jǐn)和討好的笑容。
“陳師傅,您好您好,”漢子搓著手,走到堂屋中央,“我是海春的同鄉(xiāng),我叫王老五,從鄉(xiāng)下來城里辦事,海春他娘讓我順便來看看您老?!?
“哦,是海春的同鄉(xiāng)啊,”陳孝斌打量了他一下,想起海春確實提過他們村有個叫王老五的,為人還算本分,便點了點頭,示意他坐下,“坐吧,喝水?!?
王老五受寵若驚地在椅子邊沾了半個屁股,接過陳孝斌遞過來的粗瓷碗,喝了口水,才又開口。
“陳師父,您老身體還好吧?海春那小子,前兒個還念叨您呢,說秋收忙完了,就想進(jìn)城來看看您?!?
聽到海春的名字,陳孝斌原本有些黯淡的眼神亮了起來,嘴角也露出一絲笑意:“好,好,有心了。我這身子骨,也就這樣了,老毛病了?!?
他頓了頓,心里盤算了一下,覺得這倒是個機會。王老五既然是海春的同鄉(xiāng),又要回去,正好托他捎個信。
陳孝斌沉吟片刻,神色變得嚴(yán)肅起來,看著王老五,緩緩說道:“王老五啊,既然你是海春的同鄉(xiāng),回去能見到他,那我就托你個事?!?
“哎,陳師父您說!您老盡管吩咐,只要我能辦到的,絕不含糊!”
王老五連忙放下碗,挺直了腰板,拍著胸脯保證。能為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匠人辦事,他覺得臉上也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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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孝斌點了點頭,滿意他這態(tài)度,繼續(xù)道:“你回去告訴海春,就說我這里有樣?xùn)|西,是……是一本很重要的書,是我?guī)煾競飨聛淼?,我想親手交給他?!?
“讓他……讓他盡快抽空進(jìn)城來一趟,務(wù)必來取。跟他說,這事耽誤不得。”
他沒有明說是日記,只說是“很重要的書”,一來是怕王老五這種鄉(xiāng)野村夫嘴不嚴(yán),傳出去惹麻煩。
二來,這本日記的意義,也只有海春來了,他當(dāng)面解釋才能說得清楚。
“書?重要的書?”王老五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看陳孝斌這鄭重其事的樣子,就知道這書肯定不一般。
他心里好奇,但也知道不該多問,連忙點頭:“哎!好!我記住了!陳師傅您放心,我回去一準(zhǔn)兒把話帶到海春耳朵里!讓他趕緊來!”
“嗯,”陳孝斌又叮囑道,“你跟他說,是‘師父贈書’,讓他務(wù)必上心,早點來?!?
他特意加重了“師父贈書”四個字,希望海春能明白其中的分量。
“哎!‘師父贈書’,務(wù)必上心,早點來!”
王老五一字一句地重復(fù)了一遍,牢牢記在心里,“陳師父,您就等好消息吧!我回去就找海春!”
又閑聊了幾句鄉(xiāng)下的情況和海春家里的事,王老五便起身告辭了。陳孝斌送他到門口,又不放心地囑咐了一遍:“切記,讓他盡快來?!?
“放心吧陳師父!”王老五揮揮手,腳步輕快地走了。
看著王老五遠(yuǎn)去的背影,陳孝斌站在門口,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夕陽的余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映在斑駁的院墻上,像一幅孤寂的剪影。
他輕輕撫摸著胸口,喃喃道:“師父,您放心,徒兒沒辜負(fù)您的期望,總算找到能傳下去的人了……”
他以為,事情就這么定了。托海春的同鄉(xiāng)捎信,穩(wěn)妥,又方便。
卻沒料到,這世上的事,往往不按照人的預(yù)想發(fā)展。
一句“師父贈書”,從他口中說出,到王老五耳朵里,再傳到鄉(xiāng)野田間,最后竟會變了味,引出一場不大不小的風(fēng)波。
王老五從陳孝斌家出來,心里還琢磨著那本“重要的書”。陳師父特意強調(diào)是“師父贈書”,聽著就挺鄭重。
他咂咂嘴,覺得海春這小子真是好福氣,能得到陳師傅如此看重,連師父傳下來的寶貝都要給他。
王老五辦完事,在城里逗留了兩天,便揣著陳孝斌的囑托,搭了輛順路的驢車回村了。
一路顛簸,回到村里已是傍晚。他心里惦記著陳孝斌的囑咐,放下東西,喝了口水,便直奔海春家。
海春家在村子?xùn)|頭,一個小小的院落,圍著籬笆墻。王老五到的時候,海春正和媳婦在院子里收拾秋收的玉米。
“海春!海春!”王老五扯著嗓子喊了兩聲。
海春抬起頭,看到是王老五,放下手里的活計,笑著迎了出來:“五哥?你啥時候從城里回來的?快進(jìn)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