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擦黑,蘇州河邊的臭氣混著煤煙味,直往鼻子里鉆。阿四把黃包車停在寶昌路拐角,抄著袖子,縮著脖子,眼睛瞇縫著,像只打盹的老貓。可他那雙眼睛,瞇縫的縫隙里,精光閃爍,掃過路上每一個行人。
“先生,阿要車子?”他對著一個穿灰布長衫的中年人吆喝一聲。
那人擺擺手,腳步?jīng)]停。
阿四啐了一口,低聲用上海話罵了句:“赤佬,跑得倒快?!?
他摸了摸別在腰后硬邦邦的家伙,心里踏實(shí)了點(diǎn)。今晚有“生活”要做,目標(biāo)是76號的特工總部行動隊(duì)副隊(duì)長,吳世寶的左膀右臂,張老叁。這赤佬手段毒辣,專抓抗日分子,死在他手里的兄弟不知多少。
上頭命令:格殺勿論。而且,要做得干凈,像意外。
阿四抬頭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像一塊臟抹布。他扯了扯破舊棉袍的領(lǐng)子,感覺冷風(fēng)直往里鉆。這身行頭,跟這寶昌路上來來往往的體面人比起來,真是天上地下。不遠(yuǎn)處,百樂門的霓虹燈已經(jīng)開始閃爍,爵士樂隱隱約約飄過來,帶著一股子醉生夢死的味道。
“媽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阿四心里嘀咕著,他不是讀書人,這話還是聽一個被處決的同志臨死前念的,他覺得應(yīng)景,就記住了。
一輛黑色的小汽車按著喇叭,囂張地從他黃包車旁擦過,濺起地上一灘污水。阿四敏捷地往后一跳,還是被濺濕了褲腳。
車?yán)飩鱽砼算y鈴般的笑聲和男人的笑罵。
阿四面無表情地看著汽車駛向百樂門的方向,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濺到臉上的泥點(diǎn)。這種日子,他習(xí)慣了。他的世界,是臭水溝、破弄堂、冰冷的槍械和更冰冷的上司命令。軍統(tǒng)的家規(guī)他背得滾瓜爛熟:任務(wù)第一,必要時,犧牲自己,保全組織。
他不能失敗,失敗就是死。不僅他死,可能還會牽連其他弟兄。
正在這時,一個穿著藏青色西裝,戴著金絲邊眼鏡的瘦高個男人,拎著一個牛皮公文包,從對面的電車公司大樓里走了出來。他左右看了看,快步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雪佛蘭轎車。
是張老叁!
阿四精神一振,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像一頭即將撲食的獵豹。但他的人,還懶洋洋地靠在黃包車旁,甚至打了個哈欠。
張老叁似乎很警惕,沒有立刻上車,而是站在車邊點(diǎn)了根煙,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周圍。
阿四心里冷笑。他慢慢直起身,拉著黃包車,裝作等生意的樣子,往雪佛蘭轎車的方向不緊不慢地挪動。他的破鞋踩在潮濕的路面上,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輕響。
就在距離張老叁還有十幾步遠(yuǎn)的時候,阿四腳下似乎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一個踉蹌,差點(diǎn)摔倒。
“哎呦喂!”他驚呼一聲,手忙腳亂地扶住黃包車把。
這個動作很自然,引得張老叁也下意識地朝他這邊瞥了一眼,眉頭微皺,眼神里帶著審視和厭惡。
就在這一瞬間,阿四那只看似扶穩(wěn)車身的手,極其隱蔽地在黃包車木質(zhì)扶手的某個凹陷處輕輕一按。
一只比指甲蓋還小,顏色深暗,形如瓢蟲的機(jī)械造物,悄無聲息地從扶手縫隙中滑出,振翅而起。它的飛行軌跡毫無規(guī)律,混在傍晚昏暗的光線和上海街頭永遠(yuǎn)彌漫的灰塵里,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徑直朝著張老叁的雪佛蘭轎車飛去,精準(zhǔn)地吸附在了轎車底盤一個隱蔽的凹陷處。
整個過程不到兩秒。
張老叁吸完最后一口煙,將煙頭扔在地上,用皮鞋碾滅,拉開車門坐了進(jìn)去。
阿四已經(jīng)“穩(wěn)住”了身形,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啥人缺德,亂丟東西!”他看也沒-->>看那輛雪佛蘭,拉著黃包車,慢悠悠地轉(zhuǎn)向另一條路,嘴里哼起了不成調(diào)的小曲:“小熱昏,賣梨膏糖……”
雪佛蘭轎車發(fā)動,匯入車流,消失在漸濃的夜色里。
阿四拉著空車,七拐八繞,走進(jìn)一條燈光昏暗,滿是油煙和馬桶騷臭氣的小弄堂。他把車停在一個石庫門房子的后門口,左右看看無人,迅速閃身進(jìn)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