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碼頭歸來后的幾日，林府表面一如既往地平靜。林硯每日依舊晨跑、聽講，偶爾被兄長林瑾叫去旁聽些生意經(jīng)，仿佛那日碼頭上高俊的眼神與兄長那句沉甸甸的“餓狼”警語，都只是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漾開幾圈漣漪后便復(fù)歸沉寂。

然而林硯深知，潭底已是暗流洶涌。他按捺住性子，愈發(fā)謹(jǐn)慎地扮演著“失憶初愈、勤學(xué)上進(jìn)”的二公子，只在夜深人靜時，于腦中反復(fù)推演那蒸餾裝置的改進(jìn)之法，蜂蠟混合石灰的密封方案想了無數(shù)遍。

這日傍晚，夕陽將小院染成暖金色，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草木清氣。林硯坐在窗下，指尖無意識地在書頁上劃過，目光卻并未落在那些圣賢之上。

一陣熟悉而略顯沉重的腳步聲伴著食盒的輕微磕碰聲由遠(yuǎn)及近。趙大娘端著黑漆描金的膳盒走了進(jìn)來，臉上雖堆著慣常的爽利笑容，但那笑意并未抵達(dá)眼底，眉宇間反而鎖著一絲難以化開的憂慮。

“二公子，用晚膳了！”她聲音依舊洪亮，卻少了幾分往日的輕快，“今兒有您上次夸嫩的糟溜魚片，奴婢特意讓灶上多留了些火候。還有這火腿鮮筍湯，用的是金華府來的陳年腿子尖兒，煨了一下午，最是滋補(bǔ)元?dú)?，您讀書費(fèi)神，正該好好補(bǔ)補(bǔ)?！?

她一邊利落地布菜，一邊拿眼悄悄覷著林硯的神色：“瞧您這幾日，氣色像是又淡了些，可是周先生的功課太緊？若是熬得太晚，奴婢明日讓灶上給您燉盞燕窩來？”

林硯放下書卷，接過小翠遞來的溫濕布巾擦了擦手，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有勞大娘惦記。功課還能應(yīng)付，只是春困秋乏，精神頭短些。”他的目光掃過食盒，除了幾樣精致小菜，旁邊照例有一小碟他喜歡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

他拈起一塊粉糕，狀似隨意地問道：“府里近日可還太平？我這幾日只顧埋頭書本，倒像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呆子了?！?

趙大娘布菜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左右飛快瞟了一眼，見小翠正背身去擺放湯碗，便朝林硯跟前湊近半步，聲音壓得低低，那爽朗的調(diào)子也收斂了，帶上了一點(diǎn)神秘和壓不住的擔(dān)憂。

“公子您不問，奴婢這話憋在心里頭，也是七上八下的……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彼韲邓坪跤行┌l(fā)干，咽了口唾沫才繼續(xù)道，“今兒后晌，奴婢去南市采買晚膳要用的時鮮菜蔬，想著老爺愛吃新上市的茭白，便繞到府衙后街那片的菜攤?cè)ヌ魭莾弘x府衙近，送進(jìn)衙門里的菜都是最先挑剩的，品相反倒不如外頭，但價錢便宜些，咱們府上用量大，奴婢有時也去瞧瞧?！?

她先鋪墊了緣由，才切入正題：“就在奴婢挑揀香菇的當(dāng)口，忽聽得隔壁那條更僻靜的后巷里有些動靜。您也知道，那后巷緊挨著府衙的西北角門，平日除了倒夜香的、送柴火的，少有人走。奴婢一時好奇，隔著籬笆縫隙瞥了一眼……”

她的聲音更低了，幾乎成了氣聲：“您猜怎么著？奴婢瞧見高府那個常跟著高俊少爺、一臉橫肉的高福了！他帶著兩個健仆，趕著一輛半舊不新的青篷小車，就停在那角門外頭！鬼鬼祟祟的，不住四下張望?！?

林硯咀嚼粉糕的動作慢了下來，眼神專注地落在趙大娘臉上。

“那高福見左右無人，才上前叩了叩角門。門開了一條縫，里頭探出個腦袋，看穿戴像是個門子里的差役。兩人低語了幾句，聲音太小，奴婢聽不真切。然后……”趙大娘下意識地攥緊了圍裙邊，語氣加重，“那高?；厣硪徽惺?，那兩個仆役就從車?yán)锾聛韮蓚€箱子！”

“箱子？”林硯輕聲追問，放下手中的半塊糕點(diǎn)。

“對！兩個一尺見方的榆木箱子，棕黃油亮，看著就沉得很！上頭……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蓋著大紅的綢布！”趙大娘用手比劃著，眼中閃著后怕與確定的光，“搬動的時候，里頭哐當(dāng)一聲悶響！奴婢在廚房操持大半輩子，耳朵靈光得很，那聲響，絕不是衣裳布匹，分明是……是金銀錠子磕碰的動靜！沉甸甸的，怕是分量不輕！”

紅布蓋著的重禮，金銀的悶響，府衙鮮有人知的西北角門，高俊的心腹……這幾個冰冷的碎片在林硯腦中驟然拼合，與碼頭上高俊與劉師爺那短暫而詭異的交匯瞬間重疊，爆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危機(jī)信號！

高家！他們不僅在前庭與知府心腹談笑風(fēng)生，更在背地里，以如此隱秘且毫不掩飾的方式，向江寧府衙的核心輸送著巨額的賄賂！其所圖為何，已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林硯深吸一口氣，將胸腔翻涌的驚怒與寒意強(qiáng)行壓下。他看向趙大娘，眼中帶著真誠的感激：“大娘，多謝你。這話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切勿再對第三人提起，便是小翠也莫要透露半分，免得招來無妄之災(zāi)?！?

趙大娘連忙點(diǎn)頭如搗蒜：“奴婢省得！奴婢省得！也就是看公子您近日……近日越發(fā)有主見，像個能扛事的大人了，心里頭實(shí)在擔(dān)憂，才敢跟您叨咕這些。公子您自己心里有桿秤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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