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林硯手持張崇親筆簽發(fā)的手令,首次踏入了樞密院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門。門內與外界的喧囂恍若隔世,一股混合著陳年墨香、舊紙卷氣息以及某種無形威壓的空氣撲面而來。回廊深邃,青石鋪地,兩側值守的衛(wèi)兵甲胄森然,目不斜視,唯有靴底踏在石面上的清響,在空曠的廊道中回蕩,更添幾分肅穆。
他被一名面無表情的書吏引至偏院的一處文書房。此處遠非樞密院核心機要之地,更像是存放過往卷宗的庫房與整理處。房間高大卻略顯陰冷,數排頂天立地的榆木書架塞滿了泛黃的卷宗,空氣中飄浮著細微的塵埃。幾名身著淺緋或深綠官袍的官員伏案疾書,偶爾低聲交談,也迅速湮滅在無邊的寂靜里,每個人臉上都帶著一種經年累月浸淫于此的刻板與謹慎。
“林參軍,此處是近年北方邊鎮(zhèn)往來文書及輿圖副本,相爺吩咐,請您先協(xié)助整理歸類,熟悉邊情?!睍糁钢唤嵌逊e如山的卷宗,語氣平淡無波,說完便躬身退去。
林硯深吸一口氣,撩袍在指定的書案后坐下。案上已堆放了部分卷宗,他隨手拿起最上面一冊,是去年幽州鎮(zhèn)關于北遼小股騎兵擾邊的例行奏報。翻開一看,眉頭便微微蹙起。記錄頗為潦草,時間、地點、人數、損失,往往語焉不詳,且與后方轉運司記錄的糧草消耗、軍械補充對不上數目。他又連續(xù)翻看了幾冊,發(fā)現類似情況比比皆是。關于北遼與西北黨項的情報看似浩繁,實則雜亂無章,同一事件,樞密院存檔、兵部備案乃至地方鎮(zhèn)守的原始急遞,三者之間時常存在矛盾之處。
更令他心驚的是,在一些明顯涉及兩部門權責交叉的事務上,如邊鎮(zhèn)將領的功過評議、軍資調配的優(yōu)先次序等,卷宗里充斥著“已移文兵部”、“樞密院已核,待兵部覆議”或干脆空白缺失的記載,顯露出嚴重的推諉扯皮。他想起張崇曾提及的樞密院與兵部權責之弊,如今親眼所見,方知積弊之深,遠超想象。如此行政效率,如何能應對瞬息萬變的邊情?
他正埋頭于一堆關于西北黨項部落動向的雜亂記錄中,試圖理清頭緒時,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這位大人面生得很,可是新調任至樞密院?”
林硯抬頭,見一位身著青色官袍的年輕官員站在案旁。來人約莫二十七八年紀,面容清俊,眼神澄澈,嘴角含著善意的微笑,氣質儒雅,一望便知是讀書人。
林硯起身拱手:“在下林硯,字安之,暫在張相麾下聽用,并非樞密院屬官。今日是憑相爺手令,特來查閱些邊關檔案。”
那青年官員眼中掠過一絲了然,也拱手還禮:“原來是寫出《水調歌頭》的林安之,失敬失敬。在下周平,字衡之,現任翰林院編修。因奉旨協(xié)助整理本朝與北遼戰(zhàn)史,故也常來此查閱舊檔。”
“原來是周兄?!绷殖幝犅勥^周平之名,知他是寒門出身的新科進士,以才學與正直著稱,心中頓生好感。
周平目光掃過林硯案上攤開的卷宗,笑道:“安之兄初來便看這些?這些東西雜亂無章,若非熟手,著實頭痛。尤其這黨項各部的關系,錯綜復雜,光是弄清拓跋、野利、沒藏這幾大姓氏的姻親聯(lián)盟,就夠費一番功夫了。”
林硯嘆道:“正是。看了半日,只覺頭緒紛繁,如墜云霧。周兄既整理戰(zhàn)史,想必對此間關節(jié)極為熟稔?”
“略知一二?!敝芷揭膊恢t辭,隨手拿起一份記錄,“譬如這份說黨項拓跋部與野利部為爭奪草場械斗,看似尋常,實則背后可能牽扯到朝廷對定難軍的餉銀發(fā)放是否公允。邊患之起,往往不在外敵,而在內政不修?!彼Z間流露出深切的憂國之情,并非空談道德的迂腐文人。
兩人就著案上的卷宗,從黨項各部習性談到北遼軍政結構,從邊防堡壘的分布談到糧草轉運的艱難。林硯憑借超越時代的宏觀視野與邏輯分析,往往能一針見血指出問題關鍵;而周平則憑借扎實的史料功底與對朝堂規(guī)則的深入了解,為其提供詳實的背景與佐證。一席談話,竟是越談越投機,頗有相見恨晚之感。
“安之兄所‘情報需建立標準化格式,便于匯總分析’,真乃灼見!”周平擊節(jié)贊嘆,“若邊鎮(zhèn)奏報皆能統(tǒng)一條目,何至于如此混亂?還有這‘以經濟、文化手段分化瓦解北遼內部’,更是發(fā)前人未發(fā)之想,比起一味主張征伐或和親,高明不知凡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