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文會的余波,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洛陽城的官場與文壇蕩開層層漣漪。林硯之名,因那一首蒼涼悲壯的《涼州詞》,真正進入了京城頂級圈層的視野。贊譽與探究的目光紛至沓來,連帶著右相張崇府邸的門檻,似乎也因這位年輕幕僚而顯得更高了幾分。
然而,在這浮華的聲名之下,潛藏的暗流卻愈發(fā)洶涌。
這日午后,林硯正在相府分配給他的那間小小值房內(nèi)整理南方漕運的卷宗,窗外綠樹成蔭,蟬鳴初起,一派寧靜。然而,這份寧靜很快被打破。一名相府仆役悄聲通傳,稱府外有人遞帖求見,帖上未署全名,只落了一個字,印鑒卻是樞密院的制式。
林硯眸光微凝,心中了然。該來的,終究是來了。
他不動聲色地吩咐將人引至相府外不遠處一間頗為清靜的茶樓雅室。來者是一名年約四旬、面容白凈、穿著便服卻難掩官場氣息的中年文士,自稱姓吳,乃樞密使沈肅門下的清客。
久仰林參軍大名,今日得見,果然風采不凡。吳先生笑容可掬,語客氣,親自為林硯斟茶,端陽一役,林參軍一首《涼州詞》,真是道盡邊塞蒼茫,令人嘆服。如今洛陽文壇,誰人不識林安之?
林硯端起茶杯,淺啜一口,神色平淡:吳先生過譽了。偶有所感,信口胡謅,當不得真。不知先生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吳先生見他開門見山,便也收起寒暄,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道:在下奉沈樞密之命而來。樞密大人對林參軍之才,欣賞已久。常道,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張相雖為國之柱石,然年事已高,且……近來圣心難測,恐非長久之倚仗。
他頓了頓,觀察著林硯的神色,見其依舊平靜,便繼續(xù)道:樞密大人惜才,愿虛席以待。若林參軍愿轉(zhuǎn)投樞密院,暫屈就樞密院都承旨一職,他日位列堂官,執(zhí)掌機要,亦非難事。至于江寧那些許……誤會,他刻意輕描淡寫,不過是商賈間的小摩擦,樞密大人已查明,皆是下面人胡作非為,與沈大人無關(guān)。樞密大人愿做這個和事佬,往后大家同朝為官,自當同心協(xié)力,為陛下分憂。
都承旨乃樞密院核心要職,掌承宣旨命,管理院務,溝通內(nèi)外,權(quán)柄不小。沈肅開出此等條件,可謂下了血本,既為拉攏林硯這名新崛起的,也為打擊張崇的勢力。
林硯垂眸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心中冷笑。江寧之事,林家三十四條人命,林父重傷不治,妹妹破相,族人受辱慘死……到了對方口中,竟成了輕飄飄的小摩擦下面人胡作非為。那血染林府、橫望山剿匪的慘烈,至今仍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記憶里。
他緩緩抬頭,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沉靜:多謝樞密大人厚愛,更多謝吳先生親自前來。只是,硯才疏學淺,蒙張相不棄,收錄門下,授以參軍之職,常聆教誨,受益匪淺。張相對硯有知遇之恩,此刻正當盡心竭力,以報萬一。樞密院位高權(quán)重,非硯所能勝任,唯有辜負樞密大人美意了。
吳先生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林參軍,年輕人有傲骨是好事,但也需識時務。張相這棵大樹,未必能長久庇佑于你。何必為了一些……過往的執(zhí)念,自斷前程呢?話語中已帶上了明顯的威脅意味。
林硯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語氣依舊客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吳先生重了。硯之所求,不過是追隨張相,多學些經(jīng)世致用的道理。前程之事,不敢妄求。若無他事,硯尚有公務在身,先行告辭。
說完,他微微頷首,不再多看那吳先生一眼,轉(zhuǎn)身便離開了雅室。
走出茶樓,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林硯深吸一口氣,將胸中翻涌的殺意與冰冷強行壓下。他緩步走在回相府的路上,街市喧囂,人流如織,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可他的內(nèi)心,卻如同被寒冰覆蓋。
三十四條人命……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對你們而,只是輕描淡寫的小誤會?我若今日與你們握手和,他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父親,去見林府那三十四個冤魂?他們怕是真要化作厲鬼,夜夜來尋我索命了!
他的拳頭在袖中悄然握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與沈肅、沈文遠乃至他們背后的京城沈家,早已是不死不休之局,絕無轉(zhuǎn)圜可能。沈肅的招攬,無非是糖衣毒藥,一旦服下,不僅對不起死去的親人,更會讓自己徹底淪為對方棋局上的棋子,生死不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