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五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
這一日的洛陽皇城,氛圍詭譎得遠超鬼節(jié)本身。天色未明,鉛灰色的云層壓得更低,仿佛隨時都要坍塌下來,將這座帝國的中樞徹底埋葬??諝庵袕浡銧T紙錢焚燒后的特殊氣味,混合著宮墻內(nèi)特有的檀香和隱隱的潮氣,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怪誕氛圍。百官們身著莊嚴的祭服或朝服,沉默地行走在通往太極殿的御道上,步履匆匆,神色各異,無人交談,只有靴子踩在青石板上的沙沙聲,更添幾分壓抑。
林硯站在文官的隊列中,一身從五品翰林侍講的青色鷺鷥補子官袍穿得一絲不茍,面容平靜無波,唯有垂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緊。那本昨夜未能遞出的辭官奏折,此刻正靜靜躺在他的袖袋深處,像一塊逐漸失去溫度的冰。他眼觀鼻,鼻觀心,腦海中卻反復回響著昨日張崇那訣別般的叮囑——“潛龍勿用,保全自身”。他今日必須將這份辭呈遞上去,越快越好,這是他此刻能想到的,唯一可能脫身的機會。
繁瑣的朝會議程剛開始,內(nèi)侍監(jiān)剛剛唱喏“有本啟奏,無本退朝”,林硯深吸一口氣,正欲踏出班列,呈上那份關(guān)乎身家性命的奏折。然而,就在他腳步將動未動之際,一道更為迅疾、更為沉猛的身影,已搶先一步從武官班列中踏出,聲音洪亮如鐘,瞬間攫取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陛下!臣,刑部尚書周永年,有十萬火急之本,冒死啟奏!事關(guān)國本存亡,社稷傾覆,臣不敢不報!”
端坐在龍椅上,因宿醉或縱欲而顯得有些精神萎靡的皇帝趙禛,被這突如其來的高呼驚得坐直了身子,臉上閃過一絲被打擾的不悅,但“國本存亡”四字又讓他不得不重視:“周愛卿,何事如此緊急?”
滿朝文武的目光,瞬間聚焦在周永年身上。只見他雙手高舉過頭頂,捧著一本厚厚的奏折,以及一個用明黃色綢布包裹的狹長紫檀木匣,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聲音帶著一種刻意壓抑卻依舊能聽出的“震驚”與“沉痛”:“陛下!臣奉旨與樞密院、御史臺會同審理張崇一案,昨日于其北城私宅書房暗格之內(nèi),搜出數(shù)封密信!經(jīng)三司共同勘驗筆跡、核對印鑒、詳查來源,確認……確認此乃偽相張崇,勾結(jié)外寇,意圖謀反篡位、賣國求榮之鐵證!”
“轟——!”
朝堂之上,仿佛投入了一塊巨石,瞬間激起千層浪!雖然張崇被軟禁已久,各種不利流早已傳得沸沸揚揚,但由刑部尚書在朝會之初,以三司會審的正式名義,拋出在其“私宅”搜出的“鐵證”,還是如同晴天霹靂,震得所有人頭皮發(fā)麻!
兵部尚書劉文正臉色驟變,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周永年,厲聲喝道:“周永年!你敢誣陷!張相府邸早已被圍得水泄不通,何來私宅?即便有私宅,又豈容你等輕易搜出此等‘鐵證’?分明是爾等構(gòu)陷!”
“劉尚書!”周永年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忠臣發(fā)現(xiàn)驚天陰謀”后的痛心疾首,“下官豈敢妄?確有北城私宅,乃張崇心腹管家名下,隱秘非常!至于搜查,乃三司共行,程序合規(guī)!鐵證在此,由不得人不信!”他轉(zhuǎn)向皇帝,再次重重叩首,聲音悲愴,“陛下!張崇此人,表面道貌岸然,實則包藏禍心,其行徑之卑劣,謀劃之深遠,簡直駭人聽聞!請陛下御覽此信,便知臣等為何如此驚懼!”
皇帝趙禛的眉頭緊緊鎖死,臉上驚疑不定,他看了一眼站在文官首位,眼簾低垂仿佛神游天外的蔡太師,又瞥向另一側(cè),嘴角微不可查地噙著一絲冷峻弧度的樞密使沈肅,最終對身旁的內(nèi)侍監(jiān)揮了揮手,聲音干澀:“呈……呈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