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徹底鋪滿了小起居室,金色的光帶在地板上拉長、變寬。塵埃在光束中無聲地旋舞,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寧靜。顧沉沉地倚在沈星晚懷里,呼吸綿長,額角的冷汗早已被體溫蒸干,只留下幾縷微濕的碎發(fā)貼在蒼白的皮膚上。胃部那陣尖銳的絞痛,在藥效和妻子掌心持續(xù)不斷的溫熱熨帖下,終于偃旗息鼓,沉入一片混沌的疲憊深潭。他的身體松弛得近乎虛脫,所有的重量都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了身后那具纖細卻無比堅韌的支撐。
沈星晚維持著環(huán)抱他的姿勢,背脊挺得筆直,頸后的酸痛被一種更強烈的、守護的意念壓了下去。她的臉頰貼著他微涼的鬢角,感受著他每一次平穩(wěn)的呼吸拂過皮膚。廚房里飄來的蛋炒飯香氣,此刻混合著他身上殘留的消毒水氣息和汗意,奇異地交織出一種屬于家的、真實到令人心安的復雜味道。
時間在陽光的移動中悄然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懷里的人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喉間發(fā)出一聲模糊的、帶著濃重睡意的低吟。長長的睫毛顫了顫,緩緩掀開。顧的眼神起初是空茫的,仿佛靈魂剛從遙遠的深淵跋涉歸來,帶著尚未散盡的疲憊迷霧。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揉按依舊隱隱不適的胃部,手臂卻沉重得抬不起來。
“醒了?”沈星晚的聲音低柔得像怕驚碎一個夢,覆在他胃部的手掌輕輕移開,轉而覆上他放在身側的手背。那手心帶著她傳遞過去的暖意。
顧的目光終于聚焦,對上她近在咫尺的、盛滿了關切與溫柔的眼眸。昨夜的驚心動魄、清晨那陣撕心裂肺的絞痛、還有此刻身體深處無處不在的沉重酸軟,瞬間涌入腦海。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fā)緊,只發(fā)出一點嘶啞的氣音。一種混雜著虛弱、歉意和深重依賴的情緒,在他深邃的眼瞳里無聲地翻涌。
“別說話?!鄙蛐峭砜炊怂壑械娜f語千,指尖輕輕按了按他的手背,“藥效剛起,胃里還空著,不能急。”她小心地、用盡可能不牽動他的力道,扶著他慢慢坐直,讓他靠回沙發(fā)柔軟的靠背。失去她懷抱支撐的瞬間,身體深處涌上的虛軟感讓他微微蹙眉。
“媽媽……”起居室的門被推開一條縫,念初的小腦袋探了進來,大眼睛里盛滿了小心翼翼的探詢。他顯然已經在門外徘徊了許久。
“爸爸醒了。”沈星晚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側身讓開一點空間。
念初這才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里還緊緊攥著那本厚厚的植物圖鑒。他沒有立刻靠近,只是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小臉繃得緊緊的,目光像掃描儀一樣在顧蒼白的臉上逡巡,似乎在確認爸爸是不是真的“好一點了”。那份超越年齡的凝重和無聲的擔憂,沉甸甸地落在顧心頭。
顧對上兒子澄澈卻寫滿憂慮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努力牽動了一下唇角,試圖扯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卻因為虛弱顯得有些勉強。他朝念初伸出了手,動作有些遲緩無力。
念初像得到了某種許可,立刻小跑過來,小手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放進了爸爸寬大卻此刻沒什么力氣的手掌里。顧的手心微涼,指腹帶著薄繭,包裹住兒子溫熱柔軟的小手。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指腹極其緩慢地、安撫性地摩挲著念初的手背,傳遞著無聲的“爸爸沒事”。
念初緊繃的小臉這才放松了一絲,但大眼睛里的擔憂并未完全褪去。他依偎在沙發(fā)邊,小身體靠著爸爸的腿,像一只尋求庇護和確認的小獸。
“餓不餓?”沈星晚適時開口,打破了這無聲交流的靜默,目光落在顧依舊沒什么血色的臉上,“給你溫著粥,還有蛋炒飯?!?
顧下意識地摸了摸空癟的胃部,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鈍痛后的麻木,對食物的渴望被疲憊和隱隱的不適感壓制著。他微微搖了搖頭,聲音依舊沙啞低沉:“…沒胃口,喝點水就好?!?
沈星晚沒有堅持,轉身去廚房倒了一杯溫開水?;貋頃r,看到念初正努力踮起腳尖,把攤開的植物圖鑒舉到顧眼前,指著其中一頁彩色的銀杏葉插畫,小聲地問著什么。顧微微垂著眼,目光落在圖鑒上,耐心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或者用極低的聲音回答一兩句。陽光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那深刻的疲憊被一種父親特有的溫柔暫時覆蓋。念初聽著,小臉上的凝重慢慢被一種專注的、汲取知識的光彩取代。
沈星晚將水杯遞到顧唇邊。他順從地就著她的手喝了幾口,溫水流過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慰藉。他抬眼,目光與她短暫交匯,那里面除了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被細致照顧下的溫軟依賴。
“念初,”沈星晚放下水杯,對兒子柔聲道,“爸爸需要再休息一會兒。你去幫媽媽看看弟弟妹妹醒了沒有,好嗎?”
念初看了看爸爸蒼白的臉,又看了看媽媽溫柔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懂事地點點頭,合上圖鑒抱在懷里,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起居室,輕輕帶上了門。
門關上,隔絕了外面隱約傳來的念星起床的細碎聲響。起居室里只剩下兩人,陽光靜謐流淌。
顧靠在沙發(fā)里,身體深處那種被掏空的虛軟感更加清晰。他閉了閉眼,試圖凝聚一點力氣,卻發(fā)現連抬起手指都覺得費力。一種從未有過的、被身體限制的無力感,混雜著讓家人擔憂的歉疚,沉沉地壓在心頭。
沈星晚在他身邊坐下,沒有看他,只是伸手拿起沙發(fā)扶手上搭著的一條干凈柔軟的毛巾,浸濕了溫水,擰得半干。然后,她極其自然地、動作輕柔地開始替他擦拭額頭和頸側。微溫的濕意拂過皮膚,帶走殘余的汗意和不適感,帶來一種潔凈的舒爽。
顧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瞬。他習慣了掌控,習慣了成為那個提供支撐和力量的人。此刻,像孩子一樣被如此細致地照料,這種角色倒置的脆弱感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絲不適和抗拒。他微微偏了下頭,想避開那溫柔的擦拭,聲音干澀:“…我自己來?!?
沈星晚的手停頓在半空。她沒有收回,也沒有堅持,只是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沉靜如水,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包容。那眼神無聲地說著:在我面前,你可以不必逞強。
顧撞進她清澈的眼底,那里面沒有憐憫,只有全然的接納和理解。他緊繃的下頜線終于緩緩松弛下來,偏開的頭也重新靠回沙發(fā)背墊,甚至微微仰起,將脆弱的頸項完全暴露在她溫柔的擦拭之下。他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濃重的陰影,喉結無聲地滾動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所有無謂的驕傲和掙扎,任由那份熨帖的暖流,從她的指尖,一點點滲入他冰冷疲憊的四肢百骸。
沈星晚的唇角彎起一個極淡卻溫柔的弧度。她繼續(xù)著手上的動作,從額頭到鬢角,再到線條冷硬此刻卻顯得格外脆弱的下頜,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擦拭完,她又拿起梳子,極其緩慢地、一下下梳理他微亂的黑發(fā)。指尖偶爾劃過他的頭皮,帶來一陣微麻的舒適感。
做完這一切,她將毛巾和梳子放好,沒有離開,只是安靜地坐在他身邊。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兩人,時間仿佛被拉長了。客廳里傳來念星和念辰咿咿呀呀的說話聲,還有念初壓低了聲音的安撫。這些尋常的煙火聲響,隔著門板,像一首遙遠而安心的背景音樂。
不知過了多久,顧閉著眼睛,低啞地開口,打破了沉默:“…嚇到孩子們了?!?
聲音里帶著濃濃的歉疚。
沈星晚伸出手,將他微涼的手攏進自己溫熱的掌心,輕輕握住。“沒有嚇到,”她的聲音很穩(wěn),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念初很擔心,但他很勇敢。念星只知道爸爸去當英雄了。念辰…他睡醒了就什么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