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胡人,我不是豬?!表?xiàng)述認(rèn)真答道:“在你們眼中,是不是只要不是漢人,就是不識字不讀書,只吃生肉的白癡?”
陳星只得說:“我爹還在世時,晉陽很多人敬仰他?!?
陳星家中若仔細(xì)算起,也是名門之后,高祖乃是大漢的開國功臣陳平,六出奇計(jì),協(xié)助劉邦平定天下,而后拜相國,呂雉死后,更平定諸呂之亂。終大漢兩朝,陳家歷代都是讀書人,到得陳星父親時,乃是晉陽的大儒。
當(dāng)年宇文辛已十一歲,耽誤了讀書的好時候,其父便將獨(dú)生子送到陳家所辦的私塾中開蒙,陳星之父本著有教無類的想法,對鮮卑人也不區(qū)別待遇。陳星自五歲起便學(xué)了讀書作文章,自然不必每天來上學(xué),偶爾好奇過來看看父親時,宇文辛便很喜歡陳星,牽著他的手,帶著他到處去玩。
一來二去,兩人熟了以后,陳星把他帶回家去,陳父見兒子有人陪伴,便也愛屋及烏,讓宇文辛在陳家讀書。兩人在一起度過了陳星人生中最美好的兩年——那會兒父母都在,祖母身體健康。宇文辛則十分疼愛陳星,家中送來東西,一定留給他一份,讀書作文章出錯,挨罵罰跪時,陳星也在院子里頭陪著他。
兩人晚上睡覺也在一起說話……
陳星忽然覺得項(xiàng)述聽得有點(diǎn)不耐煩,渾身散發(fā)出一種隨時要尋釁滋事的氣勢。
“你老實(shí)告訴我,你和宇文家到底有沒有仇?”陳星觀察項(xiàng)述臉色,卻因他戴著面具,看不真切,生怕項(xiàng)述看到宇文辛一個不對突然暴起,將他當(dāng)場格斃可就麻煩大了。
“沒有?!表?xiàng)述答道。
當(dāng)年宇文辛還說,要討陳星當(dāng)媳婦,陳星人雖小,知道的可不少,當(dāng)即哈哈哈地取笑他,男的怎么討媳婦?宇文辛讀著圣賢書,身上卻仍保留著五胡的野氣,北方諸胡里,向來不講什么陰陽調(diào)和的規(guī)矩,看到長得漂亮的少年,便討來當(dāng)媳婦,無論是男是女,是不是近親,家里好幾個妻子都是尋常事。況且討個男媳婦,還能幫著干干重活,放牧打獵。成婚送幾頭牛羊過來,把人帶回家,搭個營帳在里頭作個俗稱“青廬交拜”的儀式,互相拜過,帳帷一放沒羞沒臊地就開始行房,完事。
當(dāng)年六歲的陳星聽完以后轉(zhuǎn)身把宇文辛給賣了,跑去問父親能不能嫁給宇文辛,于是結(jié)局就是宇文興被打了一頓。
陳星當(dāng)然不會舊事重提,但想起當(dāng)年竹馬之誼,心里還覺得甚有趣,在華山跟著師父修習(xí)的九年中,師父容貌清冷,平日不假辭色,哪怕臨死前也少有溫暖情意,夜來寂寞之時,陳星便會常常想起宇文辛,這等單純的少年情,也總能讓他感動。
雖然就連宇文辛的面容,陳星也已記不清了,但那個人在院子里頭爬上樹梢,給他摘棗子的一幕,卻常常記在陳星的心里。
天色近黃昏,陳星喝了滿肚子的茶,心想怎么還沒回來?出去問了幾次,外頭閑坐的小廝都換人了,還沒有半點(diǎn)動靜。
“都說不知道啊?!边@小廝沒受過他銀錢,被問得不耐煩了,說:“不想等了就回去?!?
陳星開始無聊了,在茶房中走來走去,項(xiàng)述卻懶洋洋坐著,抬起一腳蹬著茶桌,長相不似胡人,那坐姿卻一副胡人天大地大我最大的野蠻模樣,自顧自玩手里的一把匕首,那是先前從陳星身上收繳過來的,藥包路上已還了他。
陳星滿腹牢騷,這家也不留他飯,想必是不將他放在眼里,小時候去宇文家時,都是盛情招待。
忽然他聽到不遠(yuǎn)處有人在喊,似乎是在傳“老爺讓備酒”。
“回來了嗎?”陳星自自語道。
“早就回來了?!表?xiàng)述難得地又說了句話。
陳星:“你又知道?你聽見了?”
陳星出茶房去,朝小廝說:“我要見你家老爺?!?
“都說了,沒回來呢?!毙P說。
“聽見讓備酒了。”陳星就要往正廳里走,小廝卻道:“哎!給我站住!敢在這兒撒野?!”
小廝上前要拖,背后卻被項(xiàng)述兩根手指一挾,捏中后頸,頓時兩眼一黑,昏倒在地。
陳星剛往正廳走,管家聽到叫喊,已過來攔住腳步,說:“陳少爺,府上老爺未歸,您還是稍等片刻?或是先回去,明天再來?”
陳星停下腳步,說:“他一定回來了,我都聽見了,你去告訴他陳星來了?,F(xiàn)在就去?!?
項(xiàng)述一直跟在陳星身后,管家抬眼一瞥這戴著面具的男人,倒是不怕陳星,唯獨(dú)這男人來歷不明,看似不是善茬,不敢動手,耐著性子朝陳星笑道:“真沒回來,您聽錯了。”
陳星推開他,喊道:“辛哥!”
廊后花園里,兩名男子正轉(zhuǎn)身離開,陳星便喊道:“宇文辛!”緊接著追了上去,項(xiàng)述隨手推開那管家,陳星到得正庭,一聲大喊:“宇文辛??!”
只見廳堂里兩名青年,一站一坐,俱是二十來歲,站著那人穿天青色文袍,身材修長,面容俊秀,眉目清澈,坐著那人一身赭紅武袍,袍上繡有燭陰行晝夜之圖。兩人俱是鮮卑人長相,站著那人正給坐著的遞茶。
兩人聽見陳星一聲喊,同時朝他望來。
寂靜數(shù)息,那武官手一松,當(dāng)啷一聲,茶杯掉在地上,頓時摔得粉碎。
陳星:“??”
陳星抬眼在兩人臉上掃過,于那文袍青年臉上辨出了兒時的依稀痕跡,笑道:“辛哥!”
宇文辛終于回過神來了,馬上笑道:“你是陳星!”
管家這時候才追得過來,宇文辛馬上朝他使了個責(zé)備的眼神,陳星未曾注意到這微小的細(xì)節(jié),上前伸手去拍他,宇文辛馬上作勢稍稍一擋,繼而變手,與陳星拉了下手,拍拍他的胳膊。
陳星也不在意,笑著坐下,示意項(xiàng)述進(jìn)來。
“你還活著!”宇文辛詫異道。
“啊,對。”陳星想起來了,當(dāng)年宇文辛舉家遷到長安,自己家里則在戰(zhàn)火中家破人亡,這些年里托人給宇文辛送過幾次信,也沒收到回信,多半是路上丟了,他一定以為自己死了,便解釋道:“你說你家在長安,我恰好來了,惦記著你,就來看看你?!?
這話說出口后,陳星突然覺得自己與宇文辛之間,仿佛有種疏離感,宇文辛只連連點(diǎn)頭,說:“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還活著。”
“沒收到我的信嗎?”陳星問。
宇文辛一臉茫然,陳星見那青年武官始終看著他,便朝他禮貌笑笑。
宇文辛回過神,忙介紹道:“這位是散騎常侍拓跋焱,拓跋大人。拓跋兄,他與我同窗兩年,是我小師弟。”
那被喚作拓跋焱的青年忙連連點(diǎn)頭,也不說話,眼里帶著笑意看陳星。
“拓跋兄真是一表人才,玉樹臨風(fēng)。”陳星笑道,知道散騎常侍一職,乃是皇帝身邊的禁衛(wèi)軍統(tǒng)領(lǐng),品級雖不算太高,權(quán)力卻極大,沒想到苻堅(jiān)居然任免這么年輕的青年人。
夸獎拓跋焱的話,倒不是拍馬屁,一進(jìn)廳里時,他就注意到了,一別九年,宇文辛長大了不少,和以前不一樣了。反而是這青年武官英氣無比,容貌俊秀,身材筆挺,端端正正坐著,更有種自律感,讓他覺得很舒服。
聽到這話時,拓跋焱頓時滿臉通紅,喜上眉梢。
陳星:“……”
宇文辛:“……”
場面非常尷尬,陳星只得“哈哈哈”笑道:“真的啊!拓跋兄怎么臉紅了?你……”
“這位呢?”宇文辛趕緊轉(zhuǎn)過話頭。
“哦他叫項(xiàng)述?!标愋钦f:“是我的……嗯……朋友?!?
陳星本想說護(hù)法,但還是不要自討沒趣了,宇文辛朝項(xiàng)述寒暄幾句,項(xiàng)述卻根本不理會他,陳星暗道是你要跟著來的,見了我朋友又這副模樣?好歹打個招呼吧!
陳星當(dāng)即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朝宇文辛笑道:“他是個啞巴?!?
“哦、哦!”宇文辛點(diǎn)頭道。
陳星只打算待項(xiàng)述開口反駁,便驚呼一聲說“原來你會說話!”。結(jié)果項(xiàng)述居然什么也沒說,又短暫陷入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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