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屋里沒開燈,我站在熒光顯示框前,等著音樂從柱狀音響里冒出來。如果是以前,把碟片放進去我就走了,泡茶或者煮咖啡,現(xiàn)在我會站在那里,一直等著音樂響起來。是擔心唱片壞了,還是機器出故障,我自己也說不清,就是有點心悸,擔心音樂再也不會響起來了。
音樂響起來了。我打開了燈。沙發(fā)上丟著可可的畫筆,還有一只長頸鹿頭倒插在靠墊之間。我撿起畫筆,把長頸鹿拽出來夾在胳膊底下。邢蕾走過來,繞過我走到矮腳柜前,拉開了最上面的抽屜。我問她找什么,她說弄魚把手劃破了。我叫她放在那里讓陳姐干。
“你能下樓買包白糖嗎?魚還在撲騰呢?!彼龁枴?
“他們來了先喝點酒,七點吃飯也不遲?!?
“達奇有事,要早點走?!?
“不是他嚷嚷著沒地方過中秋嗎?”
“還有料酒,白糖和料酒?!?
她又繞過我走了。最近我們很少說話,她看起來總是有點心不在焉,也可能心里對我有意見。那不是我做點什么就能改變的,而且我也不打算做點什么,我們早就過了討好對方的時間。到了一定的年限,婚姻就像一艘無人駕駛的船,雙方都懶得去碰方向盤,任憑它在海上漂著,漂到哪兒算哪兒。
從小賣店出來,我點了支煙,在小區(qū)的長椅上坐下。幾個七八歲的男孩蹲在不遠處的一棵樹底下玩,其中穿藍色帽衫的那個好像跟可可打過架。一只臟兮兮的白貓從他們身后經(jīng)過,鉆進了灌木叢。送外賣的人走過來問九號樓在哪里,他手上的塑料餐盒里裝的好像是烤串,配冰啤酒應該挺不錯。過了一會兒,男孩們的媽媽來了,把他們叫走了。樹底下留下一堆樹枝,橫七豎八摞在一起,看起來像是要點篝火。
篝火。木頭上還附著著一絲熱氣,證明才熄滅不久。露娜繞著它走了一圈,在旁邊坐下來。昨天剛下過雨,能找到這么一堆干木頭不容易。她解開背囊,從里面摸出幾顆煮栗子吃起來,然后打開地圖,用鉛筆標出昨天走過的路。地圖是憑靠盲眼鐵匠的記憶畫的,很可能靠不住。但是如果到了那里,她知道她能認得出來。就算房子沒了,稻田沒了,芒果林沒了,她也能認出來。
她沿用了小時候吃栗子的方式,咬開小口,把栗肉用小拇指剝出來,果殼幾乎是完整的。媽媽用的是竹簽,能把小洞開得更小,掏干凈果肉,然后在曬干的栗子殼上涂上鮮艷的顏色,串成項鏈送給鄰居。粉紅色最難找。要在春天的時候收集夾竹桃的花瓣,放在石碗里搗碎。整個春天媽媽帶著她滿山尋找夾竹桃。反正她們有的是時間。露娜從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那個小村莊,她做過最離譜的夢就是嫁給村頭裁縫的兒子。
手機響了,邢蕾問我去哪了,說鄧菲菲已經(jīng)到了。我掐掉煙—第五根,從長椅上站起來。手機上有一條未讀短信,我點開了它:
放過露娜吧,好嗎?算我求你了。
我打開門,鄧菲菲正坐在餐桌前翻一本家居雜志。她好像胖了,也可能是剪了短發(fā)的緣故,圓鼓鼓的臉上貼著七八個指甲大小的透明膠布貼。
“我昨天去點痣了。”她說。
“有這么多?”我問。
“我還留了兩個呢,大師說那倆是吉利的。”她指了指桌上的方盒子:“可可呢,我給她帶了巧克力。”
我告訴她可可在姥姥家,邢蕾的表姐從美國回來了。鄧菲菲立刻問我是不是那個生了一對混血雙胞胎的表姐,說她看過照片,很幸福的一家子。我沒做評價,反正邢蕾沒讓我去和他們過中秋節(jié),我心里挺感激的。我開了一瓶香檳,給鄧菲菲倒了一杯。上次見面還是她話劇上演的時候,她穿著維多利亞時代的長裙,頭發(fā)亂蓬蓬的,眼睛周圍畫著濃黑的眼影。別的我都忘了,關于那個晚上,我唯一記得的是下了很大的雨。
“巧克力記得冷藏,別讓可可一次吃太多?!编嚪品瓶粗?,“你生病了?”
“在趕一個劇本?!?
“新的?”
“還是那個?!?
“什么題材來著?”
“奇幻,動畫片。但不是給小孩看的那種。”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解釋。
“厲害。是那種人都活好幾千年,會各種法術的嗎?”
“可能活不了那么久?!焙芫脹]跟人聊天,我感覺有點吃力,就建議她嘗一嘗杯子里的酒。
“幸虧有你們,”她放下杯子說,“過節(jié)的時候收留我跟達奇?!?
“不算收留吧?”
“我上個月離婚了啊,邢蕾沒跟你說?”
她的眼神充滿了傾訴欲,正等著我發(fā)問,而我卻怎么也想不起她前夫的名字。
其實見過很多次,就在一年前他們夫婦還坐在這張桌子前面,跟邢蕾熱烈地討論到底要不要生孩子。當時我饒有興趣地聽了一會兒,主要是覺得邢蕾挺有意思,她一直后悔生下可可,可是但凡有女人詢問她的意見,她總會告訴她們一定要生個孩子,那樣人生才完整。她看起來一臉真誠,讓我不得不相信她所體會的失望是人世間罕有的不幸。
我有種預感,整晚可能都會陷入情感話題的討論。最好別讓鄧菲菲開這個頭,我站起來走進了洗手間。我在馬桶上坐下,盯著水池邊花瓶里的一小簇綠色植物。
天黑的時候,露娜點著了篝火。灌木叢沙沙響了幾聲,又恢復了安靜。她朝那邊仔細看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有雙眼睛躲在樹叢里注視著自己。那家伙剛想跑,她一躍而起,跑過去揪住了他的衣服。他驚恐地扭過頭,一張畫滿顏料的小丑的臉,透過眼皮上的菱形油彩,可以看到一雙稚氣未脫的眼睛。小丑解釋說,篝火是他點的,他出去找吃的了,回來就看到露娜坐在旁邊。
小丑把一只肥美的野兔架在火上,邀請露娜和他一起吃。他神秘兮兮地告訴露娜,再過幾天火山就要爆發(fā)了,這里將會夷為平地,只有坐克萊因飛船離開才能得救。所以他從馬戲團逃出來,打算去找飛船。他發(fā)現(xiàn)露娜已經(jīng)知道這個秘密,就感到很費解,那為什么還要往火山口的方向去呢?露娜說,小時候自己住在那附近的一個村莊,后來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瘟疫,人們都離開了。她想在火山爆發(fā)前再去那里看一看。小丑問,看什么,不是都沒有人了嗎?露娜說,我也不知道,但是做夢總夢到,就去跟那里道個別吧。
第二天分別前,露娜把自己登上克萊因飛船的船票送給了小丑。她安慰他說,我是圣火使者,沒有船票也可以登船。小丑抱著她哭起來,把自己表演魔術的黃手帕系在她的手腕上。他問露娜飛船長什么樣。露娜說,有扇圓形的金屬門,像月亮一樣。
我希望晚飯能在九點前結束,就可以回到書桌前把這段故事寫下去。來到客廳,桌上擺著涼拌萵筍絲、皮蛋豆腐和白切雞。邢蕾端著一盤茨菇燒肉走出來:“誰能給達奇打個電話?”
“我打吧?!蔽艺f。邢蕾看了我一眼,既沒有鼓勵,也沒有反對。我找出他的號碼撥過去。達奇接了,說有個紐約畫廊的人忽然到他的工作室參觀,把他們送走就過來。
“看來達奇要轉運了,沒準人家想邀請他到美國做展覽!”鄧菲菲說。
“喝一杯?!蔽遗e起酒杯看著邢蕾。
達奇是個攝影師,但他可能更樂于稱自己為影像藝術家,以此來和那些商業(yè)攝影師區(qū)分。不過在我看來他們最大的不同是,商業(yè)攝影師把東西往美里拍,達奇是怎么丑怎么來。他最有名的一張照片,是三個苗族老太太,舉著裹過的小腳,咧開沒有門牙的嘴哈哈大笑。要我說,他獲得的那點贊譽,全得感謝中國偏遠地區(qū)的臟亂差,有一回喝多了我表達了這個觀點,結果邢蕾跟我吵了一架。
這下邢蕾好像不急著開飯了,當我再一次提議我們邊吃邊等的時候,她才慢吞吞站起來去拿碗筷。
“我不能吃蝦,臉上的傷口會發(fā)?!编嚪品普f。
“酒也別喝了?!毙侠僖兆咚谋?,她連忙用手擋住。
“啊呀,喝一杯沒事,反正最近也不用排戲!”
邢蕾端詳著她的臉:“那么多痣都是不好的嗎?”
鄧菲菲指著那些小膠布挨個向我們介紹:“這個是容易犯小人,這個是容易漏財,這個是容易有交通意外,這個是沒有主心骨……”
“點了這個痣主心骨就能長出來?”我問。
“會長出一截。”
“我倒覺得你眉毛邊上那顆痣挺好看的?!毙侠僬f。
“那個就是離婚痣??!它有點大,過陣子可能還會長出來,長出就得再點一次,反正大師說了,我的正緣后年才來?!?
“不吃蝦就多吃點肉吧?!毙侠偻肜飱A了兩塊紅燒肉。
“菜都是陳姐燒的?”鄧菲菲嚼著肉問。
陳姐正好走出來,沖鄧菲菲笑了笑。她把清蒸鱖魚放在桌子中間,碧綠的蔥絲上繚繞著熱氣,魚瞪著蒼白的眼珠,張大的嘴巴里塞著一團姜絲。
“陳姐,你快走吧,明天來了再收拾?!毙侠侔殃惤闼偷介T口,“掛號的事,我明天上班再問一下。聽我的話,別想太多好嗎?”邢蕾的語氣里有種訓練有素的職業(yè)性,但睫毛上籠罩著的溫柔光暈足以遮蔽冰冷的理性。她那雙美麗而睿智的眼睛里,總是蓄滿了對人間的理解和同情。僅憑這雙眼睛,也足以勝任她現(xiàn)在的工作—她是一名出色的心理醫(yī)生。
“誰病了?”陳姐走后鄧菲菲問。
一開始陳姐說她丈夫生病,自己要回一趟老家的時候,我還以為她只是不想在我們家干了。這不能怪我,之前兩個阿姨都以非常離奇的理由離開了我們,一個說是侄子開拖拉機撞了人,另一個說是婆婆離家出走。但有人在家政中心見到了她們,正在面試新雇主。所以陳姐走后,我提議找個新的阿姨。邢蕾卻認為陳姐說的是真的。我問她有什么依據(jù),她說是直覺。我不可能一點怨也沒有,畢竟每天早晨七點爬起來把可可送到校車站的那個人是我。過了一個多月,陳姐真的回來了,說丈夫是肺癌,想來北京再找醫(yī)生看看。邢蕾幫忙聯(lián)系了一個專家,結論和地方醫(yī)院差不多,她丈夫在北京待了幾天就回去了。陳姐則繼續(xù)留在我們家,我總覺得她對我冷淡了許多,可能邢蕾跟她說了我之前的猜測。我也沒再問她丈夫后來怎么樣了。這會兒聽邢蕾跟鄧菲菲說,病情突然惡化了,陳姐讓她幫忙再找個專家。
“她知道再看也沒用,但這份心意還是得盡,別讓婆家的人說三道四?!毙侠僬f。
“有孩子嗎?”鄧菲菲問。
“兩個呢?!毙侠贀荛_蔥絲,夾了一塊魚?!斑€是有點老了,我讓她八分鐘就關火的。”
鄧菲菲嘗了一下,覺得味道很好。
“你家那個阿姨是哪里人,你也可以教她啊。”邢蕾說。
鄧菲菲說她把阿姨辭了,因為父母要來住,不喜歡有個人總在眼前晃。他們將全面接管她的生活,有人洗衣做飯,有人修車交罰單,當然太晚回家也會有人嘮叨。
“感覺自己越活越小了,就像回到了高中時代?!彼α怂︻^發(fā),“怎么樣,我剪的這個學生頭?”
“你那時候不是應該染著一頭紅發(fā),站在臺球廳門口抽煙嗎?”
“哈哈,沒錯,看過《羅拉快跑》嗎,我那時候就跟里面的女主角一模一樣!而且也是個長跑健將!”鄧菲菲點了支煙,開始講自己在學校里如何風光,全市運動會上都拿過第一名,舉著獎杯的照片一直貼在校門口的宣傳欄里……我想到那個下雨的晚上,站在劇院門口等車的時候,看到對面櫥窗里貼著當天話劇的海報,她演的麥克白夫人在最左邊,雨水滾過玻璃,像是有只手伸進大蓬裙握住她的身體搖晃。
“要是我能堅持的話,也許能成為一個不錯的運動員??上松鷽]法像電影里演的那樣,不行就倒回去再來一遍?!编嚪品朴纸o自己倒了一杯酒。
“慢點喝,高中生。”邢蕾說。
鄧菲菲指著我:“他高中的時候什么樣?也這么深沉嗎?”
“他啊,很擅長單手扶把騎自行車?!?
“??幔俊?
“跟人打架胳膊骨折了,吊著石膏騎了三個月自行車,后來騎車另外一只手不拿點東西都難受?!?
“對方傷得比我嚴重,鼻梁斷了,做了兩回手術?!蔽艺f。
“沒看出來啊,你看上他就因為他會打架?”鄧菲菲問邢蕾。
“我的音樂也不錯。”我補充道。
邢蕾笑了一聲:“你是說吹草笛嗎?”
桌上的手機響起來。
鄧菲菲說:“肯定是達奇,要是美國畫廊把他簽了,就讓他去買瓶好酒來!”
“不是他?!蔽夷弥謾C離開了座位。
制片人在那邊叫了好幾遍我的名字,問我有沒有看到他發(fā)的短信。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露娜的戲早就結束了,讓她坐上克萊因飛船離開就行了?,F(xiàn)在你應該集中精力把最后的大決戰(zhàn)寫出來,索爾王子才是這個戲的主角!”因為嚴重超過了交稿期限,他們要求我使用同步在線的文檔,這樣隨時可以看到進度。那邊傳來按打火機的聲音,制片人趁著點煙的時間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
“大宇,編劇對自己筆下的人物有偏愛,我完全理解,可這不是寫小說,想到哪寫到哪……我問你,有誰關心這個露娜的童年?一個角色完成了她的任務,就可以謝幕了,你干嗎還非得把她困在這個故事里不可?”
他說再給我最后兩天時間,讓我向他保證今晚結束露娜的故事,然后掛斷了電話。
我換了一張唱片,站在熒光框前等著音樂響起來。我們是否可以把這段等待的時間看作音樂的一部分?任何藝術都有留白,它沒法也不需要交給人們事物的全貌。一個故事—我當然不能稱這個劇本為藝術,無法容納一個人的一生。即便我們聲稱給故事里的某個人物注入了靈魂,那也只能是靈魂的一部分。靈魂,這種據(jù)說21克重的東西,如同宇宙一樣浩瀚。
中午過后下起了雨。露娜收到來自克萊因飛船的訊息,說火山警報已經(jīng)拉響,讓她在原地不要動,他們會來接她。雨停了,她爬到山坡上,看到遠處的峽谷里,有一截正在消失的彩虹。小時候,在那些干燥的日子,她和鄰居的孩子用噴水管在陽光底下自己制造彩虹。人類想要的總是比大自然給予的更多。她決定繼續(xù)往前走。傍晚的時候,她走出了森林,來到一條大河邊。她有種直覺,河對岸就是從前的村莊。她不會游泳,就從樹上摘了一片葉子吹起草笛,希望遠處的船能聽到。那是小時候舅舅教的旋律,她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嘴唇劃過潮濕的葉片,雀躍的樂符穿過暉光落在平靜的河面上……腳下的土地震顫起來,泥巴濺起,她扭過頭看去,是大象,不是一只,而是一群,正邁著大步朝她走來……
我回到餐桌邊,給自己盛了一碗魚圓湯。兩位女士同時陷入了沉默,好像之前的談話被我打斷了。
“需要我回避嗎?”我問。
“不用,”鄧菲菲說,“我已經(jīng)走出來了,現(xiàn)在可以很平靜地談論那些事了。”邢蕾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她像是獲得了鼓勵,鼓起腮吐了一口氣:
“演完《麥克白》以后,我每天把自己關在家里,光腳在地板上走來走去,打開水龍頭一遍遍洗手,天一黑就點上蠟燭。徐宏當時在上海拍戲,中間回來了幾天,半夜起來上廁所,看到我在客廳里轉悠,嘴里嘟嘟囔囔的,聽不懂在說什么。他好不容易才把我弄醒,我一睜眼就尖叫起來,跑進臥室鎖上了門。后面幾天他都是在客廳沙發(fā)上睡的,每天半夜我都出來轉悠,有一天還跑到陽臺上,打開了窗戶。徐宏回劇組之前,說服了我跟他去一趟醫(yī)院,半路上我忽然說不去了,讓他馬上掉頭回家,他不答應,我拉開車門就往下跳,當時車還在高架橋上……你還有煙嗎?”
現(xiàn)在我想起來了,他的前夫叫徐宏。她接過煙叼在嘴里,用拇指反復搓動火機上的滑輪,突然躥起來的火苗差點燒到她的劉海。
“我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可是我又什么都做不了……就這么過了半個月,有天下午邢蕾來電話,說路過我家,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飯。我說我不想出門,把電話掛了。沒多久門鈴響了—邢蕾就站在門口。她待到傍晚才走,然后沒過兩天又來看我了。那段時間真是沒少折騰她,我還以為她跟你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