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浮玉樓那頓意味深長的晚宴,讓張綏之回到家中后,依舊心緒難平。黃鶯兒那盆帶著情詩的酸筍煮魚,如同在她心湖中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蕩起的漣漪久久不能消散。而陳司正提及的端午宮宴,更像是一道無形的枷鎖,讓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
輾轉反側間,他反復思量:若明日宮中真有傳召,身為臣子,豈能因私廢公?可黃鶯兒那邊……雖已婉拒,但以她那般熱烈而神秘的作風,若是爽約,不知會惹出何等風波。尤其是那首詩,“流水似有意,何日訴衷情?”話語中的期盼,讓他無法輕易忽視。
“唉……”他望著窗外朦朧的月色,輕輕嘆了口氣。這帝京的人情世故,遠比滇南的崇山峻嶺更加復雜難行。
睡在外間榻上的花翎和阿依朵似乎還沒睡熟,聽到他的嘆息聲,花翎迷迷糊糊地問道:“綏之哥哥,你還沒睡呀?是在想明天去哪里嗎?是去找皇帝,還是去找那個……黃鶯兒姐姐?”
張綏之沒有回答,反而問道:“你們……覺得該如何?”
阿依朵翻了個身,帶著濃濃的睡意嘟囔道:“這有什么難的……皇帝又沒點名要你去,那個黃姐姐可是派人來請你了呀……還給你做家鄉(xiāng)菜,多好……”
花翎也附和道:“就是!綏之哥哥,那個黃鶯兒姐姐,是不是就是我們第一次在路邊攤見過的,那個穿男裝很漂亮的姐姐?”
張綏之見瞞不過,只好承認:“嗯,就是她。”
“哇!”兩個丫頭的睡意頓時醒了一半,嘰嘰喳喳地議論起來,“原來是她!她穿女裝肯定更漂亮吧?”“綏之哥哥,她是不是喜歡你呀?”
張綏之被她們問得心煩意亂,低喝道:“好了!小孩子家,不要瞎打聽!快睡覺!明天我若出門,你們自己在家,秦管事會安排人照顧你們,不許亂跑,聽見沒有?”
二女吐了吐舌頭,應了一聲,這才漸漸安靜下去。
張綏之卻依舊難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翌日,五月初五,端午節(jié)。
天剛蒙蒙亮,張綏之便被窗外隱約傳來的龍舟鼓點聲和街市的喧鬧聲喚醒。他起身推開窗,一股帶著艾草和菖蒲清香的空氣撲面而來。京城今日注定是熱鬧非凡的一日。
他洗漱完畢,換上了一身較為正式的靛藍色官袍,雖不確定是否需入宮,但節(jié)日的莊重感讓他不敢怠慢。正在他對著銅鏡整理衣冠,心中依舊為去向猶豫不決之時,老管家秦忠卻匆匆來到房門外,語氣帶著一絲詫異稟報道:
“老爺,門外……門外來了兩位姑娘,說是浮玉樓的,駕著一頂……甚是華麗的馬車,請您出門。”
張綏之心頭一跳!黃鶯兒的人竟然直接找到家里來了?而且是在這般早的時辰!他連忙整理好心情,快步走向大門。
打開朱漆大門,眼前的景象便讓張綏之微微一愣。
只見自家門前的空地上,赫然停著一頂極為寬敞華麗的馬車。車身以名貴的紫檀木打造,車窗雕著繁復精美的云紋,車簾是上好的蘇繡,繡著栩栩如生的纏枝蓮圖案。拉車的四匹馬,通體雪白,神駿異常,鞍韉鮮明。這排場氣度,絕非尋常富商所能擁有,甚至隱隱超過了部分勛貴之家。
馬車旁,俏生生地立著兩位女子。左邊一位,正是昨日見過的秋棠,她今日換了一身應景的艾綠色百褶裙,外罩一件月白色薄紗比甲,發(fā)髻上插著一支小小的艾草絹花,顯得清新雅致,笑吟吟地望著他。
而右邊另一位女子,張綏之卻是第一次見。她年紀與秋棠相仿,約莫二十出頭,但氣質(zhì)截然不同。身穿一件墨藍色緞面立領長襖,領口袖邊繡著銀色的暗紋,下系一條素雅的月華裙。身量比秋棠略高,體態(tài)勻稱,面容清麗絕倫,但眉眼之間卻帶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之氣,宛如臘月寒梅,孤高自許。她靜靜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靜無波,卻自有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場。
見到張綏之出來,秋棠立刻上前一步,與那位清冷女子一同,動作優(yōu)雅整齊地斂衽行禮,聲音一個柔和一個清越,同時響起:
“奴婢秋棠(冬雪),給張大人請安。”
自稱冬雪的女子,連行禮的姿態(tài)都透著一股冰雕玉琢般的規(guī)整與冷淡。
張綏之連忙拱手還禮:“二位姑娘不必多禮。不知……黃姐姐有何吩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頂豪華馬車,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
秋棠依舊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聲音清脆悅耳:“回大人,小姐命奴婢二人前來,接大人前往通惠河別業(yè),共度端午佳節(jié)。車駕已備好,請大人上車吧?!彼f著,側身讓出通往馬車的路徑。
張綏之臉上露出為難之色,遲疑道:“這個……二位姑娘,實在抱歉。今日端午,按例,下官或許需前往宮中隨班行禮,聆聽圣諭。若是陛下傳召,恐不便前往,還望回復黃姐姐,體諒下官的難處。”
他本以為這番合情合理的說辭能暫時推脫過去,沒想到,話音剛落,那位一直沉默的清冷侍女冬雪,卻忽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如同她的氣質(zhì)一般,帶著一絲涼意,卻清晰有力地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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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大人,陛下……下旨召見您了嗎?”
張綏之一怔:“這……旨意尚未傳到,但按慣例……”
冬雪不等他說完,再次平靜地追問,語氣中沒有絲毫波瀾,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既然圣旨未下,官署亦無明確傳召,張大人此刻便是自由之身。莫非大人要為了一個‘或許’、‘可能’的慣例,便辜負我家小姐一片誠摯相邀之心?”
她的話語邏輯清晰,直指要害,竟讓張綏之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反駁。是啊,皇帝確實沒有下旨,行人司也沒有正式通知,自己若堅持要去宮門外傻等,反倒顯得迂腐和……有些自作多情了。
秋棠在一旁笑著幫腔,語氣柔和卻同樣不容拒絕:“是呀,張大人。小姐為了今日,準備了許多有趣的節(jié)目,就盼著大人前去呢。況且,通惠河畔今日亦有龍舟競渡,熱鬧非凡,并不比宮里差呢。大人就莫要推辭了,請上車吧?!?
兩位侍女,一個熱情似火,一個冷若冰霜,卻配合默契,將張綏之的退路完全堵死。他看著眼前這架勢,心知今日怕是難以脫身了。再想到黃鶯兒那熱烈而神秘的作風,若真拂了她的意,不知后續(xù)會有什么麻煩。罷了罷了,既然宮中無明確旨意,便……且去一趟吧。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對秋棠和冬雪拱手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勞二位姑娘引路了?!?
“大人請?!鼻锾男θ莞?,側身示意。冬雪也只是微微頷首,依舊面無表情。
張綏之最后回頭看了一眼自家宅院,深吸一口氣,邁步走向那頂華麗而充滿未知的馬車。車夫早已放下踏腳凳,恭敬地掀開車簾。車內(nèi)裝飾更是極盡奢華,鋪著柔軟的波斯地毯,座位上是錦緞軟墊,角落里還放著一個小小的冰鑒,散發(fā)著絲絲涼氣,驅(qū)散了初夏的悶熱。
他彎腰鉆進車廂,剛坐穩(wěn),秋棠和冬雪也輕盈地登上了馬車,一左一右坐在車廂前部的位置,并未與他同坐,保持了恰到好處的距離。
車夫一聲輕叱,四匹白馬邁開優(yōu)雅的步子,馬車平穩(wěn)地駛離了澄清坊,匯入了端午清晨熱鬧的人流中。車窗外,是喧囂的市井和節(jié)日的氣氛;車窗內(nèi),張綏之的心卻如同這馬車的方向一般,被引向了一個未知的、由那位神秘黃鶯兒所掌控的領域。他靠在柔軟的墊子上,望著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心中充滿了對今日之行的期待、忐忑與一絲難以喻的悸動。
馬車駛離了喧鬧的街市,沿著通惠河畔的柳蔭道前行。約莫半個時辰后,周遭的喧囂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乎尋常的寧靜。張綏之心中好奇,悄悄掀開車窗錦簾一角向外窺視。
只見馬車已駛入一片環(huán)境清幽、戒備森嚴的區(qū)域。道路兩旁古木參天,濃蔭蔽日,遠處隱約可見高墻環(huán)繞,朱門緊閉。更讓張綏之心頭一凜的是,他敏銳地察覺到,在林木掩映之間,每隔一段距離,便有身著便服、但身形挺拔、目光銳利的精干漢子在悄然巡邏。他們看似隨意走動,實則站位巧妙,將整片區(qū)域監(jiān)控得滴水不漏。這種森嚴的防衛(wèi),遠非尋常富家別業(yè)所能擁有,倒更像是……皇家禁苑或頂級勛貴的隱秘莊園。
馬車最終在一處氣派非凡的臨河別業(yè)大門前穩(wěn)穩(wěn)停下。門楣之上并未懸掛匾額,更添幾分神秘。冬雪和秋棠率先下車,而后轉身,動作輕柔而恭敬地攙扶張綏之下車。觸手之處,張綏之能感覺到二女手臂的沉穩(wěn)有力,絕非普通侍女。
入門時,兩名面無表情的健婦上前,對張綏之進行了一番細致卻又不失禮數(shù)的搜查,確認未攜帶任何利器后,方才放行。張綏之心中忐忑更甚,但面上依舊保持鎮(zhèn)定。
進入院內(nèi),景象豁然開朗。這處別業(yè)占地極廣,依通惠河而建,亭臺樓閣錯落有致,移步換景,極具匠心。飛檐翹角掩映在蒼松翠柏之間,漢白玉的欄桿沿著河岸蜿蜒,雕梁畫棟無不精工細作,處處透露出低調(diào)的奢華與深厚的底蘊??諝庵袕浡乃突ú萸逑悖c市井的煙火氣截然不同。
冬雪和秋棠一左一右,引著張綏之穿過重重月洞門,走過一條條懸著紗燈、鋪著光滑金磚的靜謐長廊。沿途遇到的仆役丫鬟皆屏息靜氣,步履輕盈,見到他們紛紛垂首避讓,規(guī)矩極嚴。
最終,三人來到一處臨水而建的雅致軒館前。館名“聽濤閣”,四周竹林掩映,推窗即可見河面開闊,遠處依稀可見龍舟競渡的點點帆影。此時,一陣清越悠揚的琴聲正從閣內(nèi)緩緩流淌而出,如泉水叮咚,又如珠落玉盤,琴技頗為不俗。
冬雪和秋棠在門前停下腳步,對張綏之微微躬身:“大人,小姐就在閣內(nèi),請自行入內(nèi)。”說罷,便悄然退至廊下等候。
張綏之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輕輕推開了那扇雕花木門。
閣內(nèi)陳設清雅,熏著淡淡的百合香。臨窗的軟榻上,一位佳人正背對著他,專注地撫琴。今日的黃鶯兒,換下昨日的華貴裙袍,穿著一身極為典雅高貴的藕荷色緙絲纏枝蓮紋立領長衫,外罩一件月白色透影紗的比甲,衫子的領口和袖口用銀線繡著細密的云紋,既顯身份又不失端午的清爽。如云的青絲挽了一個慵懶隨意的墮馬髻,只斜插著一支簡單的羊脂白玉簪,幾縷發(fā)絲垂在耳側,更添幾分嫵媚。從背影看,她身姿窈窕,脖頸修長白皙,僅僅是坐在那里,便自成一道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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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開門聲,琴聲戛然而止。黃鶯兒緩緩轉過身來。今日她薄施粉黛,朱唇一點,眉不畫而黛,眼波流轉間,比昨日更多了幾分居家的慵懶與親和,美得令人窒息。她看到張綏之,唇角立刻揚起一個明媚燦爛的笑容,宛如春日照暖冰湖。
“安甫弟弟來啦!快過來坐!”她放下手中的古琴,熱情地招手,示意張綏之坐到她身邊的軟榻上。
軟榻寬敞,中間只隔著一張矮小的紫檀木茶幾,上面擺放著幾碟精致的點心、時令水果和一壺泡好的香茗,還有幾只小巧玲瓏、散發(fā)著粽葉清香的粽子。
張綏之有些拘謹?shù)刈呱锨?,拱手行禮:“綏之見過鶯兒姐姐?!?
“哎呀,免禮免禮!到了姐姐這兒,還這么客氣做什么?”黃鶯兒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伸出纖纖玉手,直接拉著他坐在了自己身旁。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拉近,幾乎是腿挨著腿,胳膊碰著胳膊。張綏之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傳來的溫熱和那縷獨特的、清冽中帶著甜媚的馨香,頓時血氣上涌,臉頰微燙,身體不自覺地有些僵硬。
黃鶯兒仿佛渾然不覺他的窘迫,親手剝開一個粽子,遞到他面前,笑語盈盈:“來,嘗嘗姐姐這兒小廚房做的粽子,豆沙餡的,甜而不膩。還有這艾草糕,應景的。”
張綏之連忙接過,道了聲謝。黃鶯兒則托著香腮,一雙美目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問道:“昨晚在浮玉樓,吃得可還滿意?陳司正和他夫人,沒為難你吧?”
張綏之定了定神,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些:“多謝姐姐掛心,昨晚的菜肴極為精美,陳大人和夫人也十分和善。尤其是……姐姐特意送上的那道家鄉(xiāng)菜,綏之感激不盡?!?
“哦?那道菜啊?”黃鶯兒眼波流轉,帶著一絲狡黠,“合弟弟的口味嗎?那詩……弟弟可看懂了?”她問得直白,目光灼灼。
張綏之耳根更紅,含糊道:“菜……甚好。詩……姐姐才情,綏之佩服?!?
黃鶯兒見他害羞,也不再逼問,轉而笑道:“滿意就好。今日端午,咱們不去湊那宮里的熱鬧,就在這河邊清凈地,看看龍舟,說說話,豈不更好?”她說著,又自然地往張綏之身邊靠了靠,拿起一塊糕點,親手喂到他嘴邊,“再嘗嘗這個?!?
張綏之避無可避,只得張口接了,食不知味地咽下,心跳如擂鼓。黃鶯兒則笑得像只偷腥的小貓。
為了緩解尷尬,張綏之主動找話題,說起了云南麗江過端午的習俗,尤其是火把寨的一些獨特風情,比如用雄黃酒畫額,采摘各種草藥沐浴,以及夜晚青年男女圍著火堆對歌跳舞等盛況。
黃鶯兒聽得極為入神,一雙美眸亮晶晶的,充滿了向往:“真的嗎?火把寨聽起來真有意思!比京城里這些繁文縟節(jié)有趣多了!真想去看看……”她感嘆著,忽然話鋒一轉,歪著頭,將臉頰輕輕靠在了張綏之的肩膀上,仰起臉看著他,吐氣如蘭,嬌滴滴地問道:
“安甫弟弟……說了這么多,你還沒告訴姐姐呢……你……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呀?”
她這一靠,溫香軟玉在側,發(fā)絲蹭著張綏之的脖頸,讓他渾身一僵,幾乎無法思考。他強自鎮(zhèn)定,用盡量得體的官場套話回答道:“綏之以為,女子當以品性為要,溫良賢淑,知書達理便好?!?
黃鶯兒聞,輕輕“哼”了一聲,似乎不太滿意這個答案。她伸出纖長的手指,繞著自己垂落的一縷青絲,眼波如水,斜睨著張綏之,用一種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語氣,悠悠地說道:
“溫良賢淑,知書達理……聽著倒是周全。不過姐姐我覺得呀,這女孩子,光是溫順可不行,還得有點自己的脾氣和見識,不然像個木頭美人,多無趣呀?最好呢,要聰明伶俐,懂得察觀色,該大方時大方,該撒嬌時撒嬌……還要會打理家務,有點自己的產(chǎn)業(yè),不至于事事依賴夫君……嗯,相貌嘛,自然也要過得去,不能嚇著人對吧?最重要的是……得真心實意地對那個人好,愿意為他花心思,哪怕……是做些看似出格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