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剛過,紫禁城在秋日高懸的陽光下,顯得格外肅穆沉寂。乾清宮西側的御書房內,卻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氣氛。
張綏之與順天府府丞周文岸,身著整齊的青色與緋色官袍,垂手肅立在御案之下,連大氣都不敢喘。年輕的嘉靖皇帝朱厚熜,并未像往常一樣身著道袍,而是換上了一身明黃色的常服,端坐在龍椅之上,面沉似水。他手中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玉佩,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那雙狹長的鳳眼中,寒光閃爍,怒火如同被強行壓抑的火山,在平靜的表面下洶涌奔騰。
“砰!”
朱厚熜猛地將玉佩拍在紫檀木御案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嚇得周文岸身子一顫,頭垂得更低。
“豈有此理!簡直是無法無天!駭人聽聞!”皇帝的聲音并不高,卻帶著刺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趙銘!堂堂工部營繕司主事,朝廷六品命官!昨夜還在朕的宮里奏事,不過幾個時辰,竟然在京畿重地,天子腳下,被人滅門!滿門老幼,八口人吶!葬身火海!還有當街行刺,火銃轟鳴!這北京城,還是不是我大明的京師?!朕的順天府,朕的錦衣衛(wèi),都是干什么吃的?!”
他凌厲的目光掃過下方的張綏之和周文岸,最后定格在張綏之身上:“張綏之!你身為順天府推官,專司刑名,案發(fā)至今,已近六個時辰!兇手何在?動機何在?你給朕說說看!”
張綏之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緊張,上前一步,躬身奏道:“啟奏陛下,此案案情極其復雜,絕非尋常仇殺或劫財。經(jīng)初步勘查,趙大人家眷仆役八口,皆非死于火災,而是先遭利器殺害,后縱火焚尸滅跡!今日清晨,微臣與王捕頭在工部門前,尋獲趙家幸存仆役胡三父女,卻遭不明身份之歹徒當街射殺滅口!其后在朝陽門外,更爆發(fā)激戰(zhàn),歹徒手持利刃火銃,目標明確,不僅要殺胡三滅口,更欲刺殺微臣,其行徑猖狂,組織嚴密,絕非尋常匪類!”
他頓了頓,抬頭看向皇帝,語氣堅定:“陛下,種種跡象表明,此案背后,定有巨大陰謀,直指朝廷工部官員!微臣懇請陛下,允準順天府徹查此案,無論涉及何人,必追查到底!”
“陰謀?指向工部?”朱厚熜眼中寒光一閃,手指輕輕敲擊著御案。趙銘是工部官員,負責督造玄極觀……這讓他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但他此刻更憤怒的是京城的治安和臣下的無能。
“查?你們順天府打算怎么查?”皇帝冷哼一聲,“光天化日,歹徒敢在工部門前、朝陽門外動刀動槍,順天府的衙役是擺設嗎?五城兵馬司是瞎子嗎?!”
周文岸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臣等無能!臣等失職!懇請陛下治罪!”
張綏之卻并未下跪,他迎著皇帝的目光,沉聲道:“陛下,當務之急,是線索!今日在朝陽門外,混戰(zhàn)之中,錦衣衛(wèi)的緹騎擒獲一名受傷的活口!此人是破案的關鍵!微臣懇請陛下下旨,將此兇犯移交順天府衙門審訊!順天府必能撬開其口,查明真相!”
“活口?”朱厚熜眉頭一挑,“錦衣衛(wèi)拿住了人?為何不報朕?”
就在這時,御書房外傳來太監(jiān)尖細的通報聲:“啟稟陛下,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千戶徐舒月,宮門外候旨,有要事稟奏!”
“宣!”朱厚熜冷聲道。
片刻后,書房門開,一名身著杏黃色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女子,邁著精準而無聲的步伐走了進來,正是清晨在朝陽門外大展身手的那位女千戶,徐舒月。她依舊面若冰霜,目不斜視,走到御案前,單膝跪地,抱拳行禮,聲音清冷悅耳,卻毫無波瀾:“卑職錦衣衛(wèi)北鎮(zhèn)撫司千戶徐舒月,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徐舒月,你來得正好?!敝旌駸锌粗?,“朕問你,今日朝陽門外,你是否擒獲一名刺殺朝廷命官、襲擊宗室郡主的兇犯?”
“回陛下,確有此事?!毙焓嬖绿ь^,目光平靜,“兇犯共計七人,當場格斃六人,生擒一名重傷者,現(xiàn)已押入北鎮(zhèn)撫司詔獄,嚴加看管。”
“好!”朱厚熜點點頭,正要開口。
張綏之連忙搶上一步,躬身道:“陛下!此犯關系趙銘滅門慘案,乃至當街行刺朝廷命官之真相,乃順天府主辦案件之核心人證!懇請陛下下旨,將此犯移交順天府大牢,由微臣主審!”
徐舒月聞,甚至沒有看張綏之一眼,直接對皇帝道:“陛下!兇犯當街使用火器,襲擊宗室郡主清湘郡主,已犯十惡不赦之謀逆大罪!按《大明律》及錦衣衛(wèi)章程,此等重案,理應由北鎮(zhèn)撫司接管審訊!順天府職權,僅限于民間刑獄,無權過問謀逆、刺殺宗室之大案!況且……”
她說到這里,才微微側頭,用眼角的余光掃了張綏之一眼,那目光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與嘲諷,語氣冰冷如刀:“況且,今日順天府推官張大人,面對區(qū)區(qū)數(shù)名毛賊,竟需卑職出手相救,自身尚且難保,辦案能力實在令人堪憂。將此等重要人犯交予順天府,萬一有所閃失,走漏風聲,或讓兇犯死于非命,誰來承擔這貽誤戰(zhàn)機、放縱元兇之大罪?卑職以為,于公于私,此犯都應由北鎮(zhèn)撫司審訊最為穩(wěn)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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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張綏之被她這番夾槍帶棒、極盡貶低之能事的話氣得俊臉通紅,胸中怒火翻涌!他自入仕以來,何曾受過如此當面羞辱!尤其還是在一個女子,一個錦衣衛(wèi)千戶面前!他強壓怒火,對皇帝道:“陛下!徐千戶此差矣!案發(fā)地在順天府轄境,首案乃趙銘滅門,順天府有主理之權!兇犯雖襲擊郡主,但其首要目標仍是滅口趙家幸存者及阻止微臣查案!此案根源在于趙銘之死!順天府豈能置身事外?至于辦案能力……”他深吸一口氣,“微臣在朝鮮,亦曾面對兇頑,從未退縮!今日之事,乃敵暗我明,猝不及防,非戰(zhàn)之罪!”
徐舒月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冷笑,依舊不看張綏之,只對皇帝道:“陛下明鑒,案情輕重緩急,自有法度。謀刺宗室,乃動搖國本之重罪,優(yōu)先級遠高于尋常命案。北鎮(zhèn)撫司有專斷之權。若順天府想要協(xié)查,待北鎮(zhèn)撫司審訊出結果,自會酌情通報。”
兩人在御前針鋒相對,各執(zhí)一詞。周文岸跪在地上,冷汗直流,不敢插話。
朱厚熜看著手下這兩名年輕氣盛的臣子爭吵,尤其是張綏之那難得一見的激動模樣,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察覺的玩味。他并未立刻表態(tài),而是忽然轉移了話題,看向張綏之,語氣變得有些微妙:
“張綏之,你方才說,趙銘昨夜曾入宮奏事?朕……怎么不記得有此事?”他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隨即又像是想起什么,略顯尷尬地揮了揮手,“哦……昨夜朕……朕批閱奏章至深夜,甚是疲憊,或許……或許是下面的人沒敢打擾?朕……朕確實未曾召見他。”
張綏之敏銳地捕捉到皇帝那一閃而逝的尷尬和語中的含糊其辭。他想起今早胡三在工部門口說要找左侍郎陳以勤,又聯(lián)想到趙銘負責的玄極觀工程……一個模糊的念頭閃過腦海:難道趙銘昨夜入宮,是想向皇帝稟報玄極觀工程的某種重大問題?而皇帝當時……或許并非在批閱奏章?他不敢深想,只得低頭道:“微臣……亦只是聽聞,未能核實。”
朱厚熜似乎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他話鋒一轉,忽然提到了一個讓張綏之猝不及防的話題,語氣帶著幾分戲謔:
“張綏之,朕聽說……你昨夜,去西苑見過母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