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刻,北京城尚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靜謐中,唯有東方天際透出一絲微弱的蟹殼青。澄清坊張宅內(nèi),卻已亮起了溫暖的燈火。
臥房內(nèi),張綏之已起身,正由花翎和阿依朵伺候著梳洗更衣?;崾帜_麻利地打好熱水,擰干溫熱的毛巾遞上;阿依朵則從衣箱中取出一套嶄新的青色鷺鷥補子官袍,仔細地拂去并不存在的灰塵,準備為張綏之換上??諝庵袕浡斫堑那逑愫驮铋g隱約傳來的米粥甜香,透著尋常晨起的安寧。
“大人,今日是去衙門還是……”花翎一邊幫張綏之整理衣領(lǐng),一邊輕聲問道。
張綏之揉了揉略顯惺忪的睡眼,昨夜研讀醫(yī)書至深夜,此刻仍有些倦意:“今日不去衙門了,有更要緊的事?!彼捯魟偮?,便聽到院中傳來一陣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大人,老王求見?!鼻毓芗业穆曇粼陂T外響起。
“進來?!?
房門被推開,順天府捕頭老王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臉上帶著熬夜的疲憊和一絲凝重。他先是對花翎和阿依朵點頭示意,然后快步走到張綏之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個細小的、卷成筒狀的紙卷,壓低聲音道:“大人,剛收到的消息,北城那邊……出事了?!?
張綏之接過紙卷,展開快速瀏覽了一遍,眉頭瞬間蹙緊:“土地廟?械斗?一死一傷?女子帶女孩逃脫?”他抬起眼,看向老王,“什么時候的事?徐舒月已經(jīng)去了?”
“回大人,應該是天亮前發(fā)生的。咱們的人趕到時,北鎮(zhèn)撫司的人已經(jīng)把現(xiàn)場圍了,帶隊的就是那位徐千戶??礃幼樱麄円彩莿偨拥骄€報。”老王回道,“大人,咱們要不要也去現(xiàn)場看看?說不定能搶到點線索。”
張綏之沉吟片刻,搖了搖頭,嘴角勾起一抹略帶嘲諷的冷笑:“現(xiàn)在去?黃花菜都涼了。以徐舒月那潑婦的性子,現(xiàn)場但有半點有價值的線索,也早被她的人刮地三尺收走了,豈會留給咱們?就算留下,也必是陷阱無疑。罷了,讓她先去折騰吧。”
他走到窗邊,望著窗外漸亮的天色,目光深邃:“告訴咱們的人,不必靠近現(xiàn)場,以免發(fā)生沖突。但要把眼睛放亮,耳朵豎長!重點監(jiān)視所有從現(xiàn)場出來的北鎮(zhèn)撫司人馬,尤其是他們分散后去的方向、接觸的人。再有,加派人手,暗中查訪今晨天亮前后,北城一帶是否有受傷的女子帶著一個歲的小女孩出現(xiàn)過的蹤跡!記住,是暗中查訪,絕不可打草驚蛇!”
“是!大人!卑職明白!”老王抱拳領(lǐng)命,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張綏之捏著那張紙條,在房中踱了幾步,眼中精光閃爍。土地廟……女子……小女孩……追殺……這與他之前的推測漸漸吻合。那個帶女孩逃脫的女子,極有可能就是昨夜收留了胡杏兒的神秘人!而追殺者,無疑就是白蓮教滅口趙銘滿門的同一伙人!他們?nèi)绱思庇谡业胶觾?,甚至不惜在京城?nèi)再次動手,那圖紙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花翎,阿依朵?!睆埥椫D(zhuǎn)過身。
“在,綏之哥哥!”二女齊聲應道。
“準備一下,隨我出城一趟?!睆埥椫Z氣果斷,“我們?nèi)バO觀?!?
……
辰時初刻,張綏之只帶了花翎、阿依朵以及兩名精干衙役,輕車簡從,出了北京城,向西郊而去。
秋高氣爽,碧空如洗。官道兩旁的楊柳葉片已見斑駁金黃,在晨風中簌簌作響。越往西行,人煙漸稀,遠山如黛,天地間透著一股曠遠之意。約莫行了小半個時辰,前方地平線上,一片巍峨壯麗的建筑群輪廓,便猛地撞入了眼簾!
那便是當今嘉靖皇帝敕建、用以“溝通天人”、“祈天永命”的玄極觀!
但見連綿不絕的朱紅色高墻,依山勢蜿蜒起伏,將整片山麓圈圍起來,氣勢恢宏。陽光照耀下,觀頂鋪設的琉璃碧瓦,流淌著炫目而冰冷的金屬光澤,與秋日湛藍的天穹交相輝映,彰顯著無上的皇家氣派。陣陣悠揚沉郁的鐘磬之音,伴隨著裊裊青煙,自觀內(nèi)升起,更添幾分神秘與肅穆。
車馬在觀前巨大的廣場停下。廣場以巨大的漢白玉石鋪就,光滑如鏡,足以容納萬人。此時,廣場上已停了不少車駕轎輦,更有許多身著工部服色的胥吏、匠役穿梭忙碌,為幾日后的中秋大典做最后的準備。
張綏之亮出順天府推官的腰牌,守門的官兵驗看后,恭敬放行。一行人穿過高大的欞星門,步入觀內(nèi)。
玄極觀內(nèi)部極大,殿宇重重,廊廡回環(huán)。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靈官殿、三清殿等主要殿堂,無不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極盡奢華。但張綏之的目標并非這些,他在一名知客道童的引領(lǐng)下,穿過層層殿宇,徑直向觀后深處走去。
當穿過最后一道月亮門,視線豁然開朗的剎那,即便是早有心理準備的張綏之,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震撼無比!
一座通天巨塔,赫然矗立于天地之間,占據(jù)了全部的視野!那便是玄極觀的核心建筑,也是此次中秋大典的真正主角——望仙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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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高九丈九尺,取“九”之極數(shù),直插云霄!站在樓底仰望,脖頸幾欲折斷,方能窺其全貌。樓身并非尋常磚石結(jié)構(gòu),而是以無數(shù)合抱粗的巨木為骨干,層層疊疊,以榫卯結(jié)構(gòu)咬合而成,堪稱木構(gòu)建筑的奇跡!通體髹以莊重肅穆的玄漆,卻在玄漆之上,又以金粉、彩繪,勾勒出繁復無比的云篆符文、仙鶴翔天、龍鳳呈祥等圖案,在秋日陽光下,玄黑為底,金彩流光,于莊嚴肅穆中透出一股令人窒息的皇家獨有的恢弘與奢靡!
層層飛檐,如同鳳凰展翅,勢欲凌天。每一層的斗拱都復雜精巧到極致,檐角下懸掛著銅鈴,山風吹過,發(fā)出清越悠遠的聲響,仿佛真能上達天聽。此刻,仍有無數(shù)工匠如同螞蟻般,依附在高聳的樓身腳手架之上,進行著最后的彩繪、描金、清掃工作,為幾日后的“登仙”大典做最后的妝點。人在這巨樓之下,顯得無比渺小。
“好一座望仙樓……真是……窮工極巧,奪天地之造化!”張綏之心中暗嘆,同時也升起一股難以喻的憂慮。建造如此奇跡,所耗費的民脂民膏,恐怕是個天文數(shù)字!而這樓,真的能如皇帝所愿,助他“羽化登仙”嗎?還是……只會成為勞民傷財?shù)南笳鳎?
“下官工部左侍郎陳以勤,見過張大人?!币粋€溫和而不失威嚴的聲音在一旁響起。
張綏之收回目光,轉(zhuǎn)身看去,只見一位身著緋色孔雀補子官袍、年約四旬、面容清癯、留著三縷長須的官員,在一眾屬官的簇擁下,正含笑看著自己。正是工部左侍郎陳以勤。
張綏之連忙躬身行禮:“下官順天府推官張綏之,冒昧前來,打擾陳部堂了?!?
“張大人客氣了?!标愐郧谛θ菘赊?,上前虛扶了一下,“張大人在朝鮮屢破奇案,年輕有為,陛下跟前都掛了號的,本官早已聽聞。今日怎有空到我這工地來了?可是為趙銘趙大人的案子?”他說話滴水不漏,既給了張綏之面子,又點明了來意。
張綏之神色一肅,道:“陳部堂明鑒。趙大人不幸遇害,下官奉命查案,職責所在,不敢怠慢。聽聞趙大人生前主要負責玄極觀工程監(jiān)理,故特來現(xiàn)場看看,或許能發(fā)現(xiàn)些蛛絲馬跡。唐突之處,還望部堂海涵?!彼Z氣誠懇,將查案作為首要理由。
“誒,張大人這是哪里話!查案要緊,本官自當配合。”陳以勤擺擺手,顯得十分通情達理,隨即話鋒一轉(zhuǎn),臉上露出更親切的笑容,壓低聲音道:“不過張大人來得正好,過兩日便是犬子知瀾與清湘郡主的大婚之期,本官屆時在府中略備薄酒,張大人若得空,定要賞光前來喝杯喜酒?。 彼@話,既有作為未來皇親的炫耀,也帶著幾分籠絡之意。
張綏之連忙拱手:“恭喜陳部堂!賀喜陳部堂!能尚主清湘郡主,乃是天大的榮耀,貴府雙喜臨門,下官屆時定當?shù)情T叨擾,討一杯喜酒喝!”他應對得體,給足了陳以勤面子。
陳以勤聞,臉上笑容更盛,又湊近些,帶著幾分長輩般的調(diào)侃,低聲道:“安甫賢侄年少有為,本官也聽聞,永淳長公主殿下對賢侄……可是青眼有加?。≌f不定不久之后,本官也要去喝賢侄的喜酒了?哈哈!”
張綏之沒料到陳以勤會突然把話題引到這上面,頓時鬧了個大紅臉,尷尬得連連擺手:“陳部堂說笑了!說笑了!殿下金枝玉葉,下官……下官豈敢高攀?此事……此事八字還沒一撇,萬萬不可妄議,不可妄議!”他心中暗罵這些官場老油條,消息真是靈通,自己和公主那點若有若無的情愫,竟已傳得人盡皆知了。
陳以勤見張綏之窘迫,哈哈一笑,也不再深究,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臉皮??!好了,公事公辦。李郎中——”他轉(zhuǎn)頭對身后一名穿著青色五品官袍的官員吩咐道,“你陪著張大人,在工地各處看看。張大人的要求,只要不涉及工程機密,一律滿足,務必配合好查案。”
“下官遵命!”那李郎中連忙躬身領(lǐng)命。
陳以勤又對張綏之客氣了幾句,便帶著其他屬官,前往他處巡視了。
張綏之松了口氣,這才在李郎中的陪同下,開始仔細勘查望仙樓及周邊工地。他看似隨意地走著,目光卻如同最精密的篩子,不放過任何細節(jié)。工地上工匠如云,號子聲、鋸木聲、敲打聲不絕于耳,一片繁忙景象。
走到一堆剛剛運抵、尚未啟用的巨大木料旁時,張綏之聽到兩個穿著工部小吏服飾的監(jiān)工,正一邊核對賬冊,一邊低聲抱怨。
“這批金絲楠木,說是從湖廣運來的上等料,可這分量……怎么感覺比賬上記的輕了不少?點數(shù)也對不上,缺了得有十分之一吧?”一個年長些的監(jiān)工皺著眉頭,用腳踢了踢一根需兩人合抱的巨木。
另一個年輕點的監(jiān)工嘆氣道:“王頭兒,您還沒習慣???從上個月開始就這樣了!不光是木材,連漕運過來的青磚、石料,分量都或多或少有些短缺。關(guān)鍵是,這運輸時間也越來越不靠譜!從通州碼頭到咱們這兒,區(qū)區(qū)幾十里路,以前頂多兩個時辰,現(xiàn)在動不動就要四五個時辰!這眼看就要驗收了,真是急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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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漕運那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說是河道擁堵,可也沒見別家的貨耽擱這么厲害啊!再這么下去,耽誤了中秋大典,咱們可都吃罪不起!”
張綏之心中一動,停下腳步,狀似無意地問身旁的李郎中:“李大人,下官方才聽那兩位在議論,說工地的建材,近來似乎運輸頗多遲滯?且分量亦有不足?可有此事?”
李郎中臉上露出一絲尷尬,訕笑道:“這個……呵呵,張大人耳力真好。確實……確有一些小問題。主要是通州碼頭至工地的這段陸路運輸,近來不知何故,效率低下,耗時較以往為長。至于分量……或許是沿途有些損耗,亦或是計量有些許偏差,都在可接受范圍之內(nèi),并不影響工程大局?!彼@然想輕描淡寫,敷衍過去。
張綏之卻不置可否,追問道:“哦?那這運輸時間,具體延長了多少?可有記錄?”
李郎中無奈,只得命人取來近期的物料簽收簿。張綏之接過,快速翻閱,目光銳利如鷹。他發(fā)現(xiàn),正如監(jiān)工所,最近兩三個月,從通州碼頭簽收建材,到運抵玄極觀工地入庫,中間的時間間隔,普遍比以往多出了將近兩個時辰!而且,越是貴重的材料,如金絲楠木、大型石料等,延誤似乎越明顯。
兩個時辰!這足夠做很多事了!張綏之心中疑云大起。京城至通州,官道平坦,車馬暢通,何至于平白延誤這么久?這多出來的時間,運輸隊伍在路上做了什么?那些“損耗”掉的材料,又去了哪里?
他面上不動聲色,將賬冊還給李郎中,淡淡道:“看來只是小事,確實無礙大局。李大人公務繁忙,下官自己隨便看看便好,不敢再多叨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