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府出來,張綏之與徐舒月的心情都有些沉重。王竇娘的離去,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飄零的落葉,帶著決絕的凄美,也為陸宏淵案添上了一抹悲涼的尾音。然而,還未等他們細品這復雜的情緒,一名順天府的衙役便氣喘吁吁地跑來稟報,帶來了一個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消息。
“啟稟府尹大人,徐千戶!查到了!查到了!”衙役臉上帶著興奮的紅光,“按照您的吩咐,弟兄們這幾天把北京城內(nèi)大小三百余家當鋪、銀號、錢莊翻了個底朝天!果然在南城‘匯通’、‘寶昌’等幾家大當鋪里,起獲了大量嶄新的、做工粗糙的私鑄銅錢!總數(shù)恐怕不下十萬貫!那幾個當鋪的掌柜伙計一開始還嘴硬,上了刑具才招認,是長平侯府的一個管事,陸宏淵死前兩日,連夜押運過來,要求盡快兌換成見票即兌的銀票!說是侯府急用!因為數(shù)量巨大,又是侯府來的,他們不敢怠慢,也沒敢細問來歷,就……就收下了!”
張綏之與徐舒月對視一眼,心中并無太多喜悅,反而有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與疲憊。陸宏淵果然在最后時刻,急于將燙手的山芋變現(xiàn),這進一步印證了他們關(guān)于白蓮教急需資金的判斷。這批銅錢雖然起獲,但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更多可能已經(jīng)流散出去,或者以更隱秘的方式轉(zhuǎn)移了。
“將贓物登記造冊,涉案人犯押入順天府大牢,嚴加看管!”張綏之沉聲吩咐道,“此案關(guān)系重大,口供務(wù)必詳實,不容有失!”
“是!大人!”衙役領(lǐng)命而去。
徐舒月看著衙役遠去的背影,冷哼一聲:“十萬貫……倒是筆巨款,可惜,來得太晚了。陸宏淵這老狐貍,臨死還想撈最后一筆,真是死性不改!”
張綏之揉了揉眉心,連日來的奔波、緊張、與皇帝的周旋、以及方才王竇娘離去帶來的感傷,讓他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無論如何,這條線算是暫時了結(jié)了。偽幣起獲,也算對朝廷有個交代。剩下的……就是那批不知所蹤的銅料,以及……山海關(guān)的謎團了?!?
“陛下只讓我們追回銅料,可沒讓我們查山海關(guān)。”徐舒月瞥了他一眼,語氣帶著提醒,“張‘協(xié)理’,別忘了自己的本分。靖影司的規(guī)矩,不該問的,別問?!?
張綏之苦笑著點點頭:“我明白。只是……總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罷了,先回府衙將此事具本上奏吧。你也一夜未合眼,回去歇息片刻。”
兩人在路口分開,各自返回衙門處理后續(xù)事宜。當張綏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回到澄清坊家中時,東方的天際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推開院門,兩道身影便如乳燕投林般撲了過來,正是花翎與阿依朵。兩個丫頭顯然也是一夜未睡,眼睛下面帶著淡淡的青影,臉上寫滿了擔憂與焦急。
“綏之哥哥!你終于回來了!”花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著他,聲音帶著哭腔,“我們聽說你被東廠抓進宮里去了,嚇死我們了!陛下沒有為難你吧?有沒有受傷?”她說著,眼圈就紅了。
阿依朵也緊緊抱著他的另一只胳膊,小臉煞白,聲音顫抖:“綏之哥哥……我們好怕……怕你回不來了……”
看著兩個丫頭真情流露的關(guān)切,張綏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驅(qū)散了些許疲憊與寒意。他伸手,輕輕揉了揉她們的頭發(fā),柔聲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回來了嗎?陛下只是問了幾句話,已經(jīng)沒事了?!彼桃怆[瞞了宮中那番驚心動魄的交鋒與那道懸在頭頂?shù)摹皵亓Q”圣旨,不愿讓她們再擔驚受怕。
“真的嗎?太好了!”花翎破涕為笑,用力擦了擦眼睛。阿依朵也松了一口氣,將小臉在他胳膊上蹭了蹭。
“綏之哥哥餓不餓?我們?nèi)ソo你做飯!”花翎說著就要往廚房跑。
“對!做綏之哥哥最愛吃的糖醋魚和紅燒肉!”阿依朵也雀躍道。
張綏之連忙拉住她們,心中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別忙了,天都快亮了,你們也一夜沒睡,快去歇著。我在宮里……用過早點了。”他頓了頓,看著她們充滿期待的眼睛,有些歉然地說道:“只是……今晚是中秋,陛下在宮中設(shè)家宴,宣我……入宮赴宴??峙隆荒芘隳銈円黄疬^節(jié)了。”
聽到這話,花翎和阿依朵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了下去,小臉上寫滿了毫不掩飾的失落。
“啊……又要進宮啊……”花翎撅起了小嘴,低聲嘟囔道,“宮里規(guī)矩那么多,吃飯都不能大聲……哪有在家里和綏之哥哥一起吃飯自在……”
阿依朵也低下頭,踢著腳下的石子,悶悶不樂:“我們還說……晚上在院子里點篝火,給綏之哥哥跳新學的祭祀舞呢……”
看著她們委屈的模樣,張綏之心中充滿歉意。他何嘗不想在這團圓之夜,與這兩個視自己為親人的丫頭,安安靜靜地吃一頓家常便飯?但皇命難違,更何況他剛剛才從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深知圣意難測,此刻絕不能有絲毫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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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好溫安撫道:“好了,別不高興了。陛下恩典,不得不去。這樣,明日,明日我一定陪你們好好過節(jié),咱們自己去街上買最好的月餅和果子,晚上在院子里賞月,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好不好?”
好說歹說,才將兩個丫頭哄去休息。張綏之自己也回到房中,和衣躺下,卻是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嘉靖皇帝那深不可測的眼神,朱秀寧含淚的哀求,徐舒月復雜的目光,王竇娘決絕的背影,以及那指向山海關(guān)的迷霧……種種畫面在腦海中交織盤旋,直到天色大亮,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
嘉靖三年,八月十五,中秋。
北京的黃昏來得格外澄澈。酉時三刻(下午五點四十五分),紫禁城籠罩在一片琉璃宮燈織就的璀璨光海之中。奉天殿前廣場,丹陛大樂莊嚴奏響,《朝天子》的曲調(diào)恢弘磅礴,七十二名樂工肅立于漢白玉欄桿旁,笙簫管笛,鐘磬琴瑟,聲震屋瓦。
錦衣衛(wèi)力士身著金燦燦的飛魚服,手持丈余長的五明金龍旗,肅立丹墀兩側(cè),如同天兵神將。嘉靖皇帝朱厚熜乘玉輦自乾清宮緩緩而出,他今日身著玄色緙絲十二章紋袞龍袍,頭戴翼善冠,日月星辰紋飾在無數(shù)宮燈映照下,泛著暗金色的幽光,天顏肅穆,不怒自威。
御前太監(jiān)手執(zhí)鎏金龍頭竿,引導文武百官依序就位。按照洪武舊制,殿前丹墀以品級為界:公、侯、伯、子、男等勛貴爵爺居東,文武百官按品階列西,翰林院諸臣因是天子近臣,特許在靠近殿門處設(shè)座。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立于丹陛之上,拖長音調(diào)高聲唱禮,三千余名身著各色補子朝服的官員,如同潮水般齊刷刷跪倒,行四拜大禮,山呼“萬歲”之聲如同驚雷,震得檐角瑞獸上的露珠都簌簌滾落。
戌時正(晚上七點),尚膳監(jiān)太監(jiān)們捧著描金朱漆食盒,如流水般奉上節(jié)宴?;实塾冈O(shè)于殿內(nèi)最高處,紫檀木打造,上鋪明黃錦緞,陳設(shè)著青玉螭龍執(zhí)壺、瑪瑙浮雕花卉盞;親王郡王的案幾列于殿東,配玳瑁嵌螺鈿酒器;三品以上大員用銀器,余者皆是官窯上乘青花瓷。
宴席開始,首進“五谷豐登”象形點心,用糯米、豆沙、棗泥等巧妙塑成社稷壇五色土的形狀,寓意國泰民安;次獻“海晏河清”拼盤,選取渤海石首魚最肥美的部位,佐以太湖三白之一的新鮮莼菜,象征天下太平。當八名內(nèi)侍合力捧出一個直徑達二尺、上面用果脯蜜餞鑲嵌出月宮蟾桂圖案的巨型團圓月餅時,氣氛達到高潮。二十四名身著月白綃紗舞衣、手持內(nèi)燃蠟燭的月華宮燈的宮女,翩然起舞,燈影流轉(zhuǎn),衣袂飄飄,宛如銀河倒瀉,月宮仙子臨凡。
張綏之作為新晉的靖影司協(xié)理刑案房(雖品級不高,但因案件特殊受賞賜參宴),座位被安排在靠近殿門的翰林院官員之后。他身著六品青色鷺鷥補服,在滿堂朱紫中并不起眼,但依舊能感受到這皇家盛典的莊嚴與奢華。他謹守禮儀,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有絲毫逾矩。
宴至中途,永淳長公主朱秀寧悄然來到他席前,今日她穿著一身杏黃緙絲彩鳳穿牡丹紋大衫,頭戴九翚四鳳珠冠,華貴不可方物,臉上帶著明媚而親切的笑容。
“張大人,”她聲音清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甜蜜,“隨本宮來,去見見幾位皇姑姑。”
張綏之心中一動,知道這是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連忙起身躬身道:“臣遵命。”
朱秀寧引著他,穿過觥籌交錯的人群,來到殿內(nèi)一側(cè)用屏風略微隔開的區(qū)域,這里坐著幾位年長的貴婦,氣度雍容,衣飾雖不似年輕妃嬪艷麗,卻自有一股沉淀的威嚴。正是明孝宗朱佑樘的幾個妹妹,嘉靖帝和朱秀寧的姑姑——仁和長公主(約五十歲)、永康長公主(約四十六歲)、德清長公主(約四十六歲)。
“秀寧給三位姑姑請安!”朱秀寧笑吟吟地上前行禮,然后拉過張綏之,“姑姑,這位就是順天府的張綏之張推官,此次查辦陸宏淵案的大功臣!”她-->>語氣中帶著毫不掩飾的驕傲。
張綏之連忙上前,依禮跪拜:“微臣張綏之,叩見三位大長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三位長公主目光溫和地打量著他。仁和長公主面容慈祥,微微頷首;永康長公主眼神銳利些,帶著審視;德清長公主則較為淡漠。
這時,坐在上首的蔣太后(嘉靖帝生母)也笑著開口了,她對三位小姑子說道:“仁和、永康、德清,你們還不知道吧?這位張大人啊,可不光是能辦案,還是咱們秀寧這丫頭的‘意中人’呢!”太后語氣帶著調(diào)侃與喜愛,顯然對張綏之頗為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