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聲聲沉悶如雷的炮響,并非幻覺。
當(dāng)林淵和柳如是催馬從山崗上下來,向著那座血色輪廓的巨城靠近時,那聲音便不再是隱約可聞的鼓點,而是化作了一場持續(xù)不斷的、撼動大地的咆哮。
咚——轟——
每一聲炮響,都像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在柳如是的心口。她感覺胸腔里的空氣都在隨之震顫,五臟六腑仿佛錯了位。這和她想象中的戰(zhàn)爭完全不同。戲文里的金戈鐵馬,詩詞里的狼煙烽火,都帶著一種被美化過的、悲壯的距離感。
可眼前的這一切,只有粗暴、原始、震耳欲聾的毀滅。
越是靠近,空氣中的味道就越是復(fù)雜。濃烈的硝煙味嗆得人鼻腔發(fā)酸,其中混雜著木料燃燒的焦臭,還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嘔的腥甜。官道早已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被無數(shù)腳印和車輪碾壓得坑坑洼洼的泥地。被丟棄的破爛行囊、斷裂的農(nóng)具、甚至是一兩只不知被哪個倒霉蛋遺落的孩童布鞋,隨處可見。
這里,是文明的邊緣,是秩序徹底崩塌后的真空地帶。
林淵放緩了馬速,他的神情專注而冷峻,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獵人,正在勘察一頭巨獸留下的痕跡。他沒有去安撫臉色發(fā)白的柳如是,只是用行動告訴她,必須適應(yīng)這一切。
他們沒有走大路,而是拐進了一片稀疏的樹林,尋了一處地勢稍高的土坡,這里恰好能避開闖軍游騎的視線,又能將前方慘烈的戰(zhàn)場盡收眼底。
直到此刻,柳如是才真正看清了何為“幾十萬大軍圍城”。
視線所及之處,盡是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人潮,如蟻群,如浪涌,一波接著一波地拍向那段灰黑色的城墻。他們沒有統(tǒng)一的軍服,穿著五花八門的衣裳,揮舞著各式各樣的兵器。許多人手里拿的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和老舊的獵叉。
他們唯一的共同點,是臉上那種混雜著貪婪、狂熱與麻木的表情。
“看到了嗎?”林淵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不大,卻像一根針,輕易刺穿了炮火的轟鳴,“那就是李自成的本錢?!?
柳如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握著韁繩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
“烏合之眾?!绷譁Y的評價簡單而刻薄,“你看他們的攻城方式,毫無章法??钢喡铺莸模懊蜎_;推著沖車的,被城頭的滾木礌石砸得人仰馬翻;弓箭手零零散散地躲在后面放箭,連給主力提供有效壓制都做不到?!?
他抬手指了指遠處一個正在艱難移動的巨大木頭架子,“那應(yīng)該是他們的攻城塔,做得倒是夠大,可惜移動得太慢,活脫脫一個靶子。京營的火炮手但凡準(zhǔn)頭好上那么一丁點,現(xiàn)在那東西就該是一堆篝火了?!?
他的語氣平靜得像是在點評一盤下得很臭的棋,可柳如是聽著,卻感到一陣陣的發(fā)冷。因為她知道,那每一個被他稱為“臭棋”的舉動背后,都是成百上千條正在消失的生命。
“李自成攻城,靠的不是計謀,是人命。他用這些被他裹挾來的流民的命,去填,去耗。耗光守軍的箭矢,耗盡守軍的滾木,耗干守軍的力氣和膽氣。”林淵的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他就像一個爛醉的賭徒,手里有無窮無盡的銅板,他不在乎輸?shù)舳嗌?,只要能把莊家耗到天亮,他就贏了。而我們的崇禎皇帝和滿朝文武,就是那個眼看籌碼越來越少的倒霉莊家。”
柳如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看向那段正在承受最猛烈攻擊的城墻。
城墻上,同樣是一片混亂。
明軍的紅色戰(zhàn)旗在硝煙中若隱若現(xiàn),卻早已不復(fù)鮮亮。士兵們的身影在城垛間奔走,將一鍋鍋滾燙的金汁潑下,將一塊塊沉重的石塊推落??伤麄兊膭幼?,看起來是那樣的遲緩,那樣的力不從心。
偶爾有幾門火炮發(fā)出怒吼,但炮彈的落點卻飄忽不定,要么砸進自己人前方的空地,要么干脆越過人潮,不知飛向了何方。更多的,是弓箭手們有氣無力地射出稀疏的箭雨,對于城下那片人海而,無異于隔靴搔癢。
柳如是甚至能看到,一名武將打扮的人正在城頭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什么,可他的命令顯然無法得到有效執(zhí)行。他身邊的士兵各自為戰(zhàn),有的在拼死抵抗,有的卻畏縮在女墻之后,瑟瑟發(fā)抖。
混亂,絕望,末日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