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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衙門的大堂,在送走那群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官員后,重新陷入了死寂。窗外,夜色已經(jīng)濃得化不開,只有幾盞懸在廊下的燈籠,在寒風(fēng)中搖曳著,將斑駁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群瑟縮的鬼魅。
林淵沒有離開,他就站在那副巨大的大明堪輿圖前。圖上,山海關(guān)的位置被他用手指摩挲了無數(shù)遍,那個小小的墨點,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心里清楚,今天在大堂上那番雷霆手段,不過是飲鴆止渴。用恐懼和高壓逼出來的效率,或許能解一時之急,將一批批物資和工匠送到前線。但然后呢?
城墻可以加高,滾木礌石可以堆滿城頭,可這些東西,在多爾袞麾下那支身經(jīng)百戰(zhàn)、意志如鐵的八旗精銳面前,又能支撐多久?那不是李自成麾下那些饑腸轆轆、靠著一股血勇之氣作戰(zhàn)的流寇。那是當(dāng)世最頂尖的戰(zhàn)爭機器,每一次進(jìn)攻,都帶著吞食天下的決心。
硬碰硬,拿人命去填,即便守住了,山海關(guān)也只會變成一座血肉磨坊,將大明最后那點元氣消耗殆盡。
這不是他想要的勝利。
腳步聲很輕,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雅香氣,由遠(yuǎn)及近。林淵沒有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在這偌大的京城,能如此深夜還自由出入兵部重地,并且讓他感到心安的,只有柳如是。
一件帶著溫度的貂皮披風(fēng),輕輕搭在了他的肩上。
“夜深了,風(fēng)硬?!绷缡堑穆曇艉苋?,像江南的春水,能輕易撫平人心頭的燥火,“你已經(jīng)站在這里一個時辰了。”
林淵回過頭,看到她素面朝天,只穿了一身家常的月白色長裙,手里還提著一個食盒。她眼波流轉(zhuǎn),帶著一絲心疼。
“睡不著?!绷譁Y拉了拉肩上的披風(fēng),那份暖意順著肩膀一直傳到心里,“看著這圖,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是因為你覺得,今天做的這些,還不夠?”柳如是走到他身邊,將食盒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從里面端出一碗還冒著熱氣的蓮子羹。
林淵沒有否認(rèn),只是苦笑了一下:“我能逼著張若麒那樣的蠹蟲吐出囤積的生鐵,能用錦衣衛(wèi)的名頭把工匠‘請’到山海關(guān)??晌铱偛荒鼙浦秳ψ约鹤兊酶h利,逼著城墻自己長出牙齒來?!?
柳如是把盛著蓮子羹的白瓷碗遞到他手里,目光也落在了那副堪輿圖上,眼神清亮。
“我雖不懂軍陣搏殺,但也讀過些史書。歷來守城,無非內(nèi)外兩道功夫。內(nèi)者,人心也;外者,器物也。你今日已用雷霆手段整肅了兵部,穩(wěn)住了人心,這是內(nèi)功??擅鎸M清鐵騎,光有內(nèi)功,確實不夠。”
她頓了頓,纖纖玉指在堪輿圖上,從山海關(guān)的位置,向關(guān)外那片廣袤的土地輕輕劃過。
“滿清之強,強在騎射。其鐵騎來去如風(fēng),沖擊力舉世無雙。關(guān)寧鐵騎雖是精銳,可以騎對騎,終究是兩敗俱傷的消耗戰(zhàn)。我們耗不起。”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直指問題的核心,“所以,想要贏,就不能按照他們習(xí)慣的方式去打。”
“以己之長,攻彼之短?!绷譁Y舀了一勺蓮子羹送進(jìn)嘴里,甜糯的口感讓他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他看著柳如是,等著她的下文。
“他們的長處,是百步之內(nèi)的沖鋒與劈砍。那我們的長處,就必須在百步之外?!绷缡堑难壑虚W爍著智慧的光芒,那是一種洞悉了事物本質(zhì)的通透。
“你是說……弓弩?”林淵皺了皺眉,“神機營的火銃,射程和威力也有限,面對重甲騎兵,效果并不理想。”
“不,我說的不是弓弩,也不是火銃?!绷缡菗u了搖頭,她走到桌案邊,提起茶壺,用茶水在桌面上畫了一個粗笨的輪廓,一個帶著炮管和輪子的東西。
“我說的是這個?!?
林淵的瞳孔微微一縮。
“紅夷大炮?!?
“沒錯?!绷缡强粗?,“我聽聞,當(dāng)年袁崇煥督師遼東,便是靠著這紅夷大炮,在寧遠(yuǎn)城下,讓努爾哈赤吃了大虧。此物聲如雷霆,威力無匹,一炮糜爛十余里,是為真正的國之重器。在它面前,所謂的鐵騎沖鋒,不過是個笑話。”
林淵沉默了。
他當(dāng)然知道紅夷大炮。事實上,大明從仿制到自主生產(chǎn),已經(jīng)有幾十年的歷史。京營之中,也裝備了不少。但問題是……
“你說的沒錯。但如今大明-->>現(xiàn)有的紅夷大炮,問題太多?!绷譁Y將空碗放下,走到桌邊,看著那攤水漬畫出的圖形,眉頭緊鎖,“鑄造之法,參差不齊,炸膛之事,屢見不鮮。炮身沉重,轉(zhuǎn)動不便,一炮之后,要半個時辰才能再次發(fā)射。這樣的東西,用來守堅城尚可,但若想作為扭轉(zhuǎn)戰(zhàn)局的利器,遠(yuǎn)遠(yuǎn)不夠。它太笨,太慢,也太危險?!?
他想起了史書上的記載,那些因為炸膛而死的明軍炮手,數(shù)量甚至不比戰(zhàn)死的少。這哪里是利器,分明是一把雙刃劍,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那是因為,我們的技術(shù),還不夠好。”柳如是似乎早就料到他會這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