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司空府的書房里,荀彧正對著一份戶籍冊皺眉。窗外的蟬鳴聒噪得緊,他用鎮(zhèn)紙壓住被風(fēng)吹起的紙頁,指尖在“南陽郡流民新增三千”的字樣上輕輕點著。忽然,門房悄無聲息地走進(jìn)來,遞上一個封著火漆的竹筒,低聲道:“徐先生從白馬津帶回的,說是急件?!?
荀彧的指尖剛觸到竹筒,就認(rèn)出了上面的火漆——是曹操的私印,一只銜著書卷的燕子。他揮退門房,反手鎖上書房門,用小刀挑開火漆,里面卷著的麻紙帶著淡淡的硝煙味,展開時簌簌作響。
“文若親啟:
見字時,我軍已在白馬津與顏良先鋒交手。云長昨日陣前斬其副將,袁軍暫退三十里,然其主力仍在黎陽虎視眈眈,如梗在喉。
洛陽之事,想來徐他已略一二。董承偽造衣帶詔,聯(lián)種輯、吳子蘭等欲趁我與袁紹膠著時舉事,目標(biāo)是軍械庫與南門,還想圍我府邸——他們倒是算得精明,知道我此刻抽不開身。
此事原委,說起來竟有些可笑。初迎陛下回洛陽時,我總想著讓他多學(xué)些經(jīng)史,將來能自己掌舵。那時太學(xué)開課,我親自選的博士;宮城修繕,我盯著匠人用最好的木料??刹恢獜暮螘r起,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猜疑。去年春闈,他想點的狀元確有文名,卻無實才,我換了個踏實的,他便私下對董承說我‘專權(quán)’。
董承就是從那時起活躍起來的。外戚總想攬權(quán),這本是常事,我原想著忍忍便罷。直到上月,陛下偷偷給袁紹寫信,被我截獲——信里說‘望河北速發(fā)義兵,清君側(cè)’。我那時才覺心寒,連夜換了宮衛(wèi),卻不想反倒給了董承借口,說我‘軟禁天子’。
如今他們要動手,依我看,不必急著打草驚蛇。你只需暗中調(diào)派可靠人手,守住軍械庫和宮城,家眷那邊讓徐他接應(yīng)去許都暫避。袁紹這邊,我與奉孝、仲德計議,打算將計就計,放些‘洛陽不穩(wěn)’的風(fēng)聲,誘他來攻,白馬津伏兵已備妥,正好一舉破之。
等我解決了袁紹,回洛陽再收拾董承這群跳梁小丑。只是想來有些悵然,當(dāng)年在逍遙派,你我抄書時,總說要‘扶漢室于傾頹’。如今漢室未傾,卻先有君臣相疑,親者反目。
戰(zhàn)場廝殺倒不苦,苦的是這人心叵測。我有時甚至想,若當(dāng)初留在逍遙派,看竹聽雨,是不是反倒清凈?
不多,望文若保重。
孟德手書”
麻紙上的字跡力透紙背,有些地方墨跡發(fā)暈,想來是寫時心緒不寧。荀彧捧著信紙,指尖在“人心叵測”四個字上停了很久。他想起那年在逍遙派,曹操倚著窗讀《周易》,說“仕而不得其位,徒招橫禍”,那時的語氣里滿是對亂世的厭倦。
他走到窗邊,望著宮城的方向。朱紅的宮墻在烈日下泛著刺目的光,墻內(nèi)的那位年輕天子,或許此刻正對著董承送來的“衣帶詔”猶豫。而城外的曹操,一邊要應(yīng)對袁紹的十萬大軍,一邊還要分心提防身后的冷箭。
“扶漢室于傾頹……”荀彧低聲重復(fù)著,忽然想起曹操信里的話,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這漢室的傾頹,從來不止是外敵所致,更有內(nèi)里的蛀蟲在啃噬。
他將信紙湊近燭火,看著火苗舔舐著麻紙邊緣,直到燒成灰燼?;覡a飄落在案上的戶籍冊上,蓋住了“流民”二字。
“來人?!避鲝獡P聲道。
侍衛(wèi)推門而入:“先生有何吩咐?”
“傳我令,調(diào)五百精兵,加強(qiáng)軍械庫守衛(wèi),就說‘近日恐有宵小,需嚴(yán)加防范’?!避鲝穆曇羝届o無波,“再去通知徐他,讓他按計劃行事,務(wù)必保證家眷安全?!?
“是?!笔绦l(wèi)領(lǐng)命而去。
書房里又恢復(fù)了寂靜,只有蟬鳴依舊聒噪。荀彧重新拿起戶籍冊,卻怎么也看不進(jìn)去。他想起曹操信里那句“看竹聽雨”,忽然很懷念逍遙派的日子——那時沒有爾虞我詐,沒有刀光劍影,只有竹林、書舍,和兩個一心向?qū)W的年輕人。
可現(xiàn)在,他們都已深陷泥潭,只能奮力向前。
荀彧鋪開素箋時,窗外的蟬鳴似乎低了些。他研墨的動作很慢,墨條在硯臺上磨出細(xì)碎的沙沙聲,像是在斟酌詞句。案頭的燭火明明滅滅,映得他清癯的面容忽明忽暗,手里的狼毫懸了許久,才終于落下第一筆。
“孟德兄親啟:
見字如面。徐他帶回手書,字字讀罷,心潮難平。白馬津初戰(zhàn)告捷,云長將軍勇冠三軍,實乃天助,然袁紹主力未損,仍需謹(jǐn)慎——奉孝與仲德兄智謀過人,有他們在側(cè),弟亦安心。
洛陽之事,兄所囑已一一辦妥。軍械庫增派的五百精兵,皆是跟隨多年的舊部,今夜便會換防;家眷那邊,徐他已秘密聯(lián)絡(luò)妥當(dāng),三日后便啟程前往許都,沿途關(guān)卡皆有安排,可保無虞。
董承之流,跳梁小丑耳。弟已讓人盯著南門守將,那王子服的表兄看似搖擺,實則貪生怕死,只需稍作敲打,便不敢妄動。至于偽造的衣帶詔,弟已設(shè)法透些風(fēng)聲給太學(xué)的老博士們,他們最重禮法,定會在士人之間議論其真?zhèn)巍浾摷葋y,董承便難成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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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信中所嘆,弟感同身受。初入逍遙派時,兄讀《周易》至‘亢龍有悔’,曾‘知進(jìn)而不知退,是謂不智’。如今想來,亂世之中,進(jìn)退本就由不得人。兄初迎陛下,修太學(xué)、選博士,那份赤誠,弟看在眼里;春闈換狀元,為的是取士以實,而非虛名;換宮衛(wèi),亦是情非得已——這些,天下自有公論,不必因宵小之介懷。
陛下年幼,難免為奸佞所惑。待兄破袁紹、歸洛陽,清君側(cè),正朝綱,屆時陛下自會明白兄之苦心。至于君臣相疑,古已有之,光武帝與鄧禹亦曾有隙,終能冰釋——兄與陛下,未必不能如此。
‘看竹聽雨’之念,弟亦常有。然當(dāng)年在書舍,兄抄《左轉(zhuǎn)》至‘雖千萬人吾往矣’,擲筆長嘆,那份意氣,何嘗不是今日之寫照?亂世如泥沼,你我既已踏入,便無回頭路。但請兄放心,洛陽有弟在,定如磐石,等兄歸來共飲逍遙派的春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