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小香菇”段寶堃那雖然年輕卻已透著一股子油滑與狠勁的身影,最終消失在二樓走廊盡頭那昏暗的光線里,辦公室里那根自他被帶走后就一直緊繃的弦,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些,但隨之彌漫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壓抑和不確定感。
一直沒有說話的安連奎,此時忽然動了起來。他的身軀離開倚靠的墻壁,向前邁了兩步,皮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湊近王漢彰,那張飽經(jīng)風霜、帶著明顯關(guān)外烙印的臉上,眉頭緊鎖,銅鈴般的眼睛里閃爍著毫不掩飾的兇光。
他壓低了嗓門,那聲音像是沙礫摩擦,帶著一股子血腥氣:“師弟,依我看,剛才那個小逼崽子,看人的眼神不對!陰惻惻的,就跟他媽的還沒長成的狼崽子似的!里面全是算計和不服!這小子年紀不大,心腸卻他媽的又黑又刁!這要是讓他再長幾年,成了勢,那還了得嗎?遲早是個禍害!”
“不如……”說著,安連奎抬起他那蒲扇般的大手,伸出粗糙的食指,橫在自己脖頸前,做了一個干凈利落、砍菜切瓜的手勢。眼神里是純粹而直接的殺意,對他來說,解決潛在威脅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將其物理清除,這是他多年胡子生涯形成的思維定式。
王漢彰聞,緩緩地搖了搖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仿佛剛才段寶堃的表演和安連奎的提議,都只是一陣無關(guān)緊要的風。他轉(zhuǎn)過身,走到沙發(fā)前重新坐下,拿起桌上那盒已經(jīng)癟下去的煙盒,抖出最后一支煙,在指甲蓋上頓了頓,才慢條斯理地劃燃火柴點上。
“安師兄……”他吐出一口青灰色的煙霧,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你的意思我明白。但眼下這個節(jié)骨眼上,宰了這么一個毛還沒長全的半大孩子,對于咱們現(xiàn)在面臨的困局來說,根本無濟于事,屁用沒有!”
他抬起眼皮,目光掃過安連奎,又掃過房間里神色各異的高森、許家爵等人,繼續(xù)說道:“反而,會立刻落人口實,讓外面那些人抓住把柄,大肆宣揚,說咱們興業(yè)公司仗勢欺人,逼死藝人!到時候,咱們在道義上就矮了一頭,更沒人敢跟咱們打交道了。咱們一旦動手,那就是正中了袁文會的奸計!”
他用夾著煙的手指,虛點了點段寶堃消失的方向:“這件事,歸根結(jié)底,根子還是出在了袁文會那條老狗的身上!是他躲在平安縣,遙控指揮著王十二,王十二再驅(qū)使著這個小香菇出來攪風攪雨!只要袁文會還在一天,還能喘氣,還能動彈,類似的麻煩就絕不會斷!只有想個萬全的法子,把袁文會徹底的干沉、打垮,連根拔起,才能讓這些源源不斷的麻煩,徹底的消失!”
王漢彰這番話,如同冰水潑下,讓安連奎那股子躁動的殺意稍稍冷卻,但也讓房間里陷入了更深的沉默。每個人的臉色都凝重無比。
袁文會在平安縣稱霸一方,手握重兵,還有日本人撐腰的事情,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了。他那二三百號裝備著嶄新盒子炮、三八大蓋,甚至還有幾十輛自行車的保安隊,以及背后若隱若現(xiàn)的日本憲兵影子,像一塊沉重無比的巨石,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想要毫發(fā)無損、單憑泰隆洋行和南市興業(yè)公司目前這點明面上的實力去拿下他,無異于以卵擊石,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種無力感,讓氣氛變得格外壓抑。
“媽了個逼的!”沉默中,安連奎猛地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發(fā)出“嘭”的一聲悶響。他霍地站起身,臉上的橫肉因為憤怒而扭曲,那雙牛眼里重新燃起不顧一切的兇光,“我還就不信這個邪了!想當年老子在關(guān)東林海雪原里拉綹子,什么大風大浪、槍林彈雨沒見過?張作霖張大帥不比袁文會牛逼幾百倍,不還是沒把老子怎么地嗎?難道今天,老子還能在袁文會這條老狗的手里面陰溝翻了船?”
他環(huán)視眾人,聲音洪亮,帶著一股子破釜沉舟的蠻橫:“漢彰!你們都別攔著我!我?guī)е覐臇|北帶來的那些老兄弟,連夜奔襲平安縣!我就不信摸不進他那狗屁保安隊!老子豁出這條命去,也要把袁文會那顆狗頭給你帶回來,掛在天寶樓門口示眾!”
說著,他當真轉(zhuǎn)身,邁開大步就要往門外沖去,那架勢,仿佛立刻就要點齊人馬,殺奔平安縣。
“回來!”王漢彰的聲音并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不容抗拒的穿透力,如同一條無形的繩索,瞬間絆住了安連奎即將跨出門檻的腳步。
安連奎猛地停住,有些不甘地回頭看向王漢彰。
只見王漢彰從沙發(fā)上緩緩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此刻站在燈光下,有一股沉穩(wěn)如山的氣度。他環(huán)視著辦公室內(nèi)的每一個人——暴躁的安連奎、愁眉不展的高森、面露憂色的許家爵,以及另外兩位心腹管事。他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都停留了片刻,仿佛要將他們的面孔和此刻的心情都刻在心里。
“今天在這里的,”王漢彰開口,聲音沉穩(wěn)而有力,“沒有外人,都是我王漢彰身邊最親近、最能依靠的弟兄。咱們現(xiàn)在,確實是遇到了一點麻煩,而且是不小的麻煩。”他承認了困境,沒有回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