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后,陽光正好,暖融融地透過窗欞,曬得人有些慵懶。林硯剛在小翠的伺候下用了些清淡午膳,正倚在窗邊的軟榻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那本《蘇州分號癸卯年三月流水》賬冊。數(shù)字在他腦中自動歸類運算,勾勒出林家商業(yè)版圖的繁盛輪廓,也讓他對“富可敵國”有了更直觀的認識。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被院外一陣略顯刻意的咳嗽聲打破。
小翠正在外間收拾碗碟,聞聲忙迎出去。片刻后,她略顯緊張地進來通報:“公子,三老爺來了?!?
林硯眸光微凝,合上賬冊。三老爺林淵,他那位三叔,三房如今的當家人。根據(jù)小翠平日零碎的信息和那日林月透露的蛛絲馬跡,這位三叔可是對長房的產(chǎn)業(yè),尤其是利潤豐厚的絲綢行,惦記得很。
他迅速調(diào)整面部表情,換上幾分恰到好處的病弱和茫然,剛坐直身子,一個身影便已不請自入地跨進了房門。
林淵約莫三十五歲上下,身材微胖,穿著一身簇新的寶藍色錦緞長袍,腰間的玉帶扣略顯俗氣地鑲著顆不小的綠松石。他面容與林宏有幾分相似,卻少了長兄的沉穩(wěn)儒雅,眉眼間總流轉(zhuǎn)著一股精明的算計和揮之不去的郁結(jié)之氣。此刻,他臉上堆著笑,但那笑意并未抵達眼底。
“硯哥兒,今日氣色瞧著大好了!”林淵人未至,聲先到,帶著一股親熱得過分的勁兒,“三叔這些日子忙著外面那些瑣事,一直沒得空來看你,心里可一直惦記著呢!”
林硯依著禮數(shù),掙扎著要下榻行禮,被林淵虛虛一攔:“哎喲,快坐著快坐著!自家人,講究這些虛禮做什么!”他說著,目光狀似隨意地在室內(nèi)掃了一圈,掠過床頭那本顯眼的藍皮賬冊時,微微停頓了一瞬。
“多謝三叔掛懷?!绷殖幰雷嘶厝?,低眉順眼地道,“侄兒已無大礙,只是……許多事還是記不真切,腦子時常發(fā)懵,怕是還要將養(yǎng)些時日?!?
“記不得就記不得,人沒事就好!”林淵大喇喇地在旁邊的梨花木椅子上坐下,小翠連忙奉上茶,他接過來吹了吹浮沫,呷了一口,這才切入正題,“說起來,硯哥兒啊,你這次落水,可真是把大家都嚇壞了。那望仙樓的畫舫,以后還是少去為妙,那高家小子高俊,瞧著就不是個穩(wěn)妥的,少與他來往?!?
他這話看似關心,實則帶著試探,想看看林硯對落水當日以及高俊到底還記得多少。
林硯心中冷笑,面上卻愈發(fā)顯得迷茫困惑,他揉了揉額角,蹙眉道:“高俊……?畫舫……?侄兒只恍惚記得船似乎晃得厲害,然后便是冰冷的河水……其他的,實在想不起了。小翠說,是高家公子派人救我上來的?”他將問題拋了回去,眼神清澈又無辜,完美扮演著一個記憶殘缺的受害者。
林淵仔細打量著他的神色,見看不出什么破綻,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隨即又被更濃的笑意掩蓋:“想不起便不想了!總之以后小心便是。你父親和大哥將你護得緊,也是好事?!?
他話鋒一轉(zhuǎn),仿佛不經(jīng)意般提起:“說到你大哥瑾哥兒,真是越發(fā)能干了,里里外外一把抓,蘇州、揚州那邊的分號都打理得井井有條。唉,就是太忙了些,我這看著都心疼。”
他嘆了口氣,身子往前傾了傾,壓低了聲音,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樣:“硯哥兒,你也大了,有些事三叔得跟你說說。咱們林家這偌大的家業(yè),光靠你大哥一人撐著,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就說揚州分號吧,那邊水路通達,客商云集,最是緊要,偏偏年前老掌柜告老還鄉(xiāng)了,眼下就靠兩個副手撐著,你大哥江寧揚州兩頭跑,實在是辛苦得很吶!”
林硯安靜地聽著,心中已然明了林淵的來意。果然,下一句便圖窮匕見。
“三叔想著,咱們自家人總不能干看著。你遠弟——就是林遠,你四弟——今年也十七了,讀書雖不成器,但算賬管事還是學了些皮毛的。若是讓他去揚州分號歷練歷練,給你大哥打個下手,既能分擔些擔子,也能讓他學點真本事,總比在江寧城里無所事事、結(jié)交些狐朋狗友強。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林淵說著,目光緊緊盯著林硯,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任何一絲贊同或反對的跡象。他特意提起林遠“結(jié)交狐朋狗友”,隱隱點出那五千兩賭債的隱患,暗示將林遠送走對家族安定有利。
林硯心中雪亮。林遠是什么貨色?偷改賬本、嗜賭成性、目光短淺!讓他去揚州分號那等金窩窩,不是狼入羊群是什么?分明是三房想趁機插手長房核心產(chǎn)業(yè),撈取油水,甚至安插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