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整個絳雪軒內(nèi)，香氣四溢，令人食指大動。這絕非尋常富貴人家的宴席可比，每一道菜，從食材到烹飪，從造型到寓意，無不體現(xiàn)著皇家御膳的極致考究與奢華。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琳瑯滿目的冷盤八珍：
金蟾玉鮑：選用極品溏心鮑魚，以高湯慢煨至軟糯入味，再雕刻成金蟾狀，寓意招財(cái)進(jìn)寶，旁襯翠綠菜心，宛如荷葉托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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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晶肴肉：豬蹄膀剔骨，用硝水腌制后，與豬皮一同熬煮成凍，切出薄如蟬翼的片，肉色紅潤，凍體晶瑩剔透，佐以姜醋汁，清爽開胃。
胭脂鵝脯：肥嫩鵝胸肉，用紅曲米與多種香料腌制、風(fēng)干、蒸熟，色澤嫣紅如胭脂，肉質(zhì)緊實(shí)咸香。
珊瑚雪耳：上等雪耳（銀耳）泡發(fā)，與枸杞、青豆等同拌，淋上特調(diào)酸甜汁，形似珊瑚，口感脆嫩。
玉簪里脊：豬里脊切薄片，卷上筍絲、火腿絲，用燙軟的韭菜捆扎，形似玉簪，過油輕炸，外酥里嫩。
陳皮兔肉：野兔肉切丁，與十年新會陳皮同炒，陳皮香氣濃郁，兔肉鮮辣甘香，風(fēng)味獨(dú)特。
蜜汁火方：金華火腿最精華的“上方”部位，切片后以蜂蜜、冰糖慢火蒸透，咸甜交織，火腿的醇厚與蜜糖的甘潤完美融合。
酥炸小黃魚：寸長小黃魚，打理干凈，裹上薄漿炸至金黃酥脆，連骨都可食，是極佳的下酒菜。
冷盤之后，是更為隆重的主菜大件，多以燉、燒、蒸等耗時費(fèi)工的技法制成，彰顯皇家氣派：黃燜魚翅：宴席頭等大菜。選用“群翅”中品相最佳的“脊翅”，以老母雞、火腿、豬肘、干貝等吊制的高湯，文火慢燉數(shù)個時辰，直至翅針軟糯滑彈，湯汁金黃濃稠，鮮香撲鼻。所用盛器為特制帶蓋的紫砂盅，保溫極佳。
一品官燕：血燕或白燕，精心挑毛后，用清澈的雞湯文火慢燉，不加任何雜料，只求燕窩本身清潤嫩滑的本味，滋陰養(yǎng)顏，是后宮妃嬪們的最愛。
燒鹿筋：取自梅花鹿后腿的鹿筋，富含膠質(zhì)，與鮑汁、花菇同燒，筋道軟糯，膠質(zhì)黏唇，是滋補(bǔ)圣品。
蔥燒海參：遼參泡發(fā)至恰到好處，以山東大蔥段輔以濃油赤醬燒制，海參q彈滑嫩，蔥香濃郁，醬汁醇厚。
清湯虎丹：名字霸氣，實(shí)為極考驗(yàn)刀工與火候的功夫菜。將某種大型貓科動物的睪丸精細(xì)處理，切成薄如紙張的片，在清澈見底、卻鮮味十足的高級清湯中微微一氽即熟，口感鮮嫩無比，湯清味醇。
白扒廣肚：廣肚油發(fā)后，以高湯煨透，再用雞油、奶湯“白扒”而成，色澤乳白，口感綿軟肥潤。
金銀蹄雞：金華火腿蹄髈（金蹄）與新鮮豬蹄（銀蹄），配以整只肥雞，一同入砂鍋，加紹興酒、姜片，小火慢燉至酥爛，湯色金紅，肉香四溢。
此外，還有各式熱炒、時蔬、點(diǎn)心，如櫻桃肉（豬肉切小塊，燒制后形色似櫻桃）、雞髓筍（嫩筍尖配以雞骨髓同炒）、山珍刺龍芽（時令野菜與菌菇清炒）、蟹黃灌湯包、豌豆黃、蕓豆卷等，林林總總，擺滿了整張桌子。所用器皿，皆為金銀或官窯瓷器，精美絕倫。
宮女太監(jiān)們穿梭不息，為各位貴人布菜、斟酒。所飲之酒，亦是宮廷御釀，有醇厚的金華酒、清甜的葡萄酒、以及特供的玉泉酒等。
張綏之雖出身官宦，但也從未見過如此排場。他依禮用餐，舉止得體，品嘗著這些尋常百姓一輩子都難以想象的美味，心中卻并無多少享受之感，反而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這皇家盛宴背后，等級森嚴(yán)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與巨大的貧富差距。他一邊看似專注地用膳，一邊借著舉杯、夾菜的間隙，與身旁的徐舒月極快地交換著眼神，或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低聲交流一兩句。
“陸宏淵帶陳以勤來，果然是想把他拴在身邊……”張綏之借著抿酒的動作，嘴唇微動。
“哼，老狐貍！怕陳以勤在外面亂說話，或者……被我們找到?！毙焓嬖吕浜咭宦?，用筷子輕輕撥弄著碗中的一塊鹿筋，低語道：“我的人已經(jīng)安排下去了，子時前后，會盯緊清音閣到陳府的幾條必經(jīng)之路?！?
“務(wù)必小心，陸宏淵在京城眼線眾多，不可打草驚蛇。”張綏之提醒道。
“放心，北鎮(zhèn)撫司做事，還用你教？”徐舒月略帶不屑地回了一句，但眼神卻透露出她已記在心上。
就在兩人低聲交談之際，一個洪亮而帶著幾分探究意味的聲音，突兀地在大廳中響起，壓過了絲竹樂聲和輕微的杯盤交錯聲：
“張大人，徐千戶，二位聊得如此投機(jī)，不知在談?wù)撌裁慈な?？何不說出來，也讓本侯與諸位同樂一番？”
說話之人，正是長平侯陸宏淵！他不知何時已停止了與鄰座工部尚書的交談，目光炯炯地望向末席的張綏之與徐舒月，臉上帶著看似隨和、實(shí)則銳利的笑容。他這一問，頓時將全場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這兩個相對“低調(diào)”的年輕人身上。
張綏之與徐舒月心中同時一凜！這陸宏淵，果然一直在暗中觀察他們！此刻突然發(fā)難，意在試探，也想讓他們當(dāng)眾出丑，或者……逼他們露出破綻！
徐舒月性子剛烈，聞眉頭一蹙，就要反唇相譏，卻被張綏之用眼神及時制止。張綏之心中電轉(zhuǎn)，正思索如何得體回應(yīng)這刁鉆的問題，既不暴露真實(shí)意圖，又能化解尷尬。
就在這時，坐在上首的章圣皇太后蔣太后，卻慈祥地笑了起來，搶先開口，為二人解了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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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淵啊，你這就不懂年輕人的心思了！”太后語氣輕松，帶著長輩對晚輩的寵愛，“徐千戶和安甫（張綏之表字）年歲相仿，都是年輕人，自然有他們年輕人的話題。跟我們這些老頭子、老婆子坐在一起，難免覺得拘束，說些悄悄話，不是很正常嘛？難不成還要他們跟我們討論養(yǎng)生之道、或是朝堂大事不成？陛下，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她巧妙地將話題引向了與張綏之同齡的嘉靖皇帝。
嘉靖帝朱厚熜正慢條斯理地用銀匙舀著一品官燕，聞，抬起眼皮，目光淡淡地掃過張綏之和徐舒月，嘴角微微牽動，露出一絲極淡的、近乎沒有的笑意，聲音平和地開口道：“母后說的是。年輕人自有年輕人的天地。朕與張卿同年，若論起來，也該有些共同話語才是?！彼@話，既附和了太后，給了張綏之臺階下，又隱隱點(diǎn)明了自己與張綏之的“同齡”關(guān)系，無形中抬高了張綏之的地位，顯得圣心寬厚，思慮周全。
皇帝金口一開，陸宏淵自然不好再追問，連忙躬身笑道：“太后娘娘和陛下圣明！是臣思慮不周，唐突了年輕人。該罰！該罰！”說著，自罰了一杯酒。
張綏之心中感激太后和皇帝解圍，連忙起身，恭敬地向御座方向躬身行禮，聲音清朗，語氣誠懇：“微臣惶恐！勞太后娘娘、陛下掛心。方才與徐千戶，只是閑聊些京城風(fēng)物，以及……對陛下敕建之玄極觀、望仙樓的仰慕之情。此樓高聳入云，巧奪天工，實(shí)乃我大明盛世之象征！微臣前日有幸遠(yuǎn)遠(yuǎn)望見，已是心潮澎湃，深感陛下敬天法祖、祈求國泰民安之圣心！此等宏偉工程，能如期推進(jìn)，全仰仗陳侍郎督造有方，以及……陸侯爺統(tǒng)籌漕運(yùn)、保障物料之功！臣，敬佩之至！”他這番話，既解釋了“閑聊”內(nèi)容（風(fēng)物、工程），又將話題引向了玄極觀，并順勢捧了陳以勤和陸宏淵，可謂滴水不漏，應(yīng)對得體。
陸宏淵聞，眼中精光一閃，哈哈一笑，舉杯道：“張大人過獎了！玄極觀工程，乃陛下欽定之要務(wù)，關(guān)乎社稷福祉，本侯與陳侍郎，自當(dāng)竭盡全力，不敢有絲毫懈??！”他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意味深長：“說起來，為確保中秋大典萬無一失，今夜，本侯還要與陳侍郎一同前往西郊工地，親自督查最后一批關(guān)鍵建材的運(yùn)抵與驗(yàn)收事宜?？峙隆獜匾怪凳?，直至明日大典之后了。陳侍郎，你說是不是？”他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陳以勤。
陳以勤連忙起身，恭敬答道：“侯爺所極是！工程已至最后關(guān)頭，不容有失。下官定當(dāng)隨侯爺一同，堅(jiān)守崗位，確保明日陛下登樓大典，圓滿成功！”
張綏之心中暗罵：“果然！這老狐貍就是要死死看住陳以勤！讓他沒有單獨(dú)行動或與他人接觸的機(jī)會！徹夜值守？怕是監(jiān)視吧！”
就在這時，永淳長公主朱秀寧巧笑嫣然地開口了，她美目流轉(zhuǎn)，帶著幾分俏皮與調(diào)侃，看向陸宏淵：“陸侯爺真是鞠躬盡瘁，令人欽佩！不過……陳侍郎家明日可是有天大的喜事，二郎要尚主清湘郡主呢！侯爺您把陳侍郎扣在工地上徹夜不歸，就不怕耽誤了陳侍郎準(zhǔn)備明日迎親？到時候新娘子過了門，找不到公公，那可如何是好呀？禧君妹妹，你說是不是？”她最后一句，笑著望向身旁的清湘郡主朱禧君。
朱禧君被堂姐打趣，俏臉微紅，羞澀地低下頭，小聲道：“皇姐說笑了……國事為重?！?
她這番幽默的調(diào)侃，頓時引得席間眾人發(fā)出一陣善意的輕笑，連兩位太后都忍俊不禁。氣氛一時輕松了不少。
陸宏淵面對長公主的調(diào)侃，面不改色，反而從容一笑，應(yīng)對得極為巧妙：“長公主殿下說笑了！陳侍郎迎娶郡主，乃是皇恩浩蕩，天大的喜事！本侯豈敢耽誤？只是這玄極觀工程，更是陛下心心念念的社稷重器，關(guān)乎天下蒼生福祉！想必陳侍郎深明大義，也定會以國事為重！況且，工地離城不遠(yuǎn)，明日清晨，本侯定會親自備好快馬，護(hù)送陳侍郎回府更衣迎親，絕誤不了吉時！說不定，這徹夜為陛下效勞的忠心，還能為儀賓的婚事，再添一份‘天道酬勤’的福氣呢！陛下，您說臣此舉，可還妥當(dāng)？”他最后又將問題拋給了嘉靖皇帝，話語中既捧了皇帝，又顯得自己公而忘私，思慮周全。
一直話不多、靜觀其變的嘉靖帝朱厚熜，聽到陸宏淵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微微頷首，難得地開口贊許道：“陸愛卿思慮周詳，公忠體國，甚合朕意。陳愛卿亦是我大明棟梁，明日雙喜臨門，朕心甚慰?！被实鄣慕鹂谟?，等于認(rèn)可了陸宏淵的安排。
“謝陛下隆恩！”陸宏淵與陳以勤連忙離席謝恩。
就在這時，坐在妃嬪席中、一直安靜得仿佛不存在的寧嬪陸棲蘭，忽然抬起眼簾，那雙霧蒙蒙的眸子望向嘉靖帝，聲音輕柔空靈，如同山澗清泉流淌：“陛下，夜深露重，陸侯爺與陳侍郎為國操勞，徹夜辛勞，實(shí)在令人感佩。妾身聽聞西郊夜間寒氣較重，是否……吩咐御膳房備些驅(qū)寒暖身的參湯，稍后送去工地，以示天恩體恤？”她這話，看似關(guān)心臣子，體貼入微，實(shí)則恰到好處地展現(xiàn)了她的“善良”與對父親的關(guān)切，更在皇帝面前，為陸宏淵的“忠心”又添了一把火。
嘉靖帝聞，目光柔和地看向陸棲蘭，眼中贊賞之意更濃，溫聲道：“愛妃有心了。準(zhǔn)奏。就依你所?！彼S即吩咐身旁的太監(jiān)去安排。
陸棲蘭微微垂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動人心魄的淺笑：“謝陛下?！边@一笑，雖淺，卻仿佛冰山初融，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美，讓席間不少人都看呆了片刻。她與父親陸宏淵之間，雖無直接交流，但這番默契的配合，已然天衣無縫。
張綏之將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寒意更甚。陸家父女，一個在前朝掌控實(shí)權(quán)、老謀深算；一個在后宮圣眷優(yōu)渥、以柔克剛，彼此呼應(yīng)，權(quán)勢網(wǎng)編織得如此緊密！要撼動他們，難如登天！
這場麟德殿夜宴，在看似和諧喜慶的推杯換盞、笑語喧嘩之下，各方勢力的暗流較量，已然清晰可見。張綏之深知，自己面對的，是一個極其強(qiáng)大而狡猾的對手。他必須更加謹(jǐn)慎，更加耐心，等待那個一擊制勝的機(jī)會。而今晚子時，接應(yīng)王竇娘的行動，將是整個棋局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步！絕不能有失！他暗暗握緊了袖中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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