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刻(凌晨五點(diǎn)),張綏之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終于回到了澄清坊的家中。一夜之間,經(jīng)歷了清音閣的暗流涌動、漕運(yùn)黑坊的驚心動魄、陳府密室的緊張謀劃,他的精神和體力都已逼近極限。他甚至來不及脫去那身沾染了煙塵與夜露的黑色夜行衣,只胡亂擦了把臉,便一頭栽倒在床榻上,幾乎是瞬間就陷入了沉沉的昏睡之中。
然而,僅僅兩個多時辰之后,辰時三刻(早上七點(diǎn)四十五分),他便被花翎與阿依朵輕聲卻堅定地喚醒了。
“大人……大人!時辰不早了,該起身了!”
“綏之哥哥,快醒醒!今日陳府大喜,您還要入宮隨長公主殿下觀禮呢!”
張綏之艱難地睜開酸澀的雙眼,只覺得頭痛欲裂,渾身如同散了架一般。窗外天色已然大亮,秋日的陽光透過窗欞,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掙扎著坐起身,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眼角擠出生理性的淚水。
“什么時辰了?”他聲音沙啞地問道。
“辰時三刻了,大人?!被岫藖頊厮?,臉上帶著擔(dān)憂,“您才睡了兩個時辰……要不,再歇會兒?”
張綏之用力揉了揉太陽穴,強(qiáng)行驅(qū)散睡意,搖頭道:“不行,今日事關(guān)重大,耽擱不得?!彼钗豢跉?,掀被下床。
花翎與阿依朵立刻上前,手腳麻利地伺候他梳洗更衣。今日場合非同小可,他需穿戴正式的官服。兩人為他換上那身嶄新的青色鷺鷥補(bǔ)子圓領(lǐng)官袍,系好革帶,戴上烏紗帽,將他本就挺拔的身姿襯托得更加清俊軒昂,雖面帶倦容,但那雙深邃的眼眸一旦睜開,便恢復(fù)了往日的銳利與沉靜。
“花翎,阿依朵,”張綏之一邊整理著袖口,一邊鄭重吩咐道,“今日你們二人就留在府中,哪里都不要去,更不可擅自前往陳府。竇娘和胡杏兒身份特殊,處境危險,府中必須有人看守接應(yīng)。若有任何異常,立刻發(fā)信號通知老王,明白嗎?”
“是,綏之哥哥!我們明白!”二女齊聲應(yīng)道,神色嚴(yán)肅。
張綏之點(diǎn)點(diǎn)頭,最后看了一眼鏡中那個雖略顯疲憊卻已重整旗鼓的自己,深吸一口氣,大步流星地走出房門。他知道,今日的婚禮,絕非簡單的喜慶盛典,而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他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
與此同時,工部左侍郎陳府,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天色未明時,整個陳府便已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仆役們穿梭如織,進(jìn)行著最后的布置與檢查。府門、儀門、正廳、乃至通往內(nèi)宅的每一道回廊,皆已張燈結(jié)彩,披紅掛綠。大紅的地毯從府門外一直鋪到了正堂階下??諝庵袕浡矐c的香料氣息和廚房飄來的佳肴香氣。
吉時將至,陳府中門大開,賓客開始陸續(xù)抵達(dá)。前來道賀的,多是工部同僚、與陳以勤交好的官員、以及一些攀附皇親的勛貴世家。門前車水馬龍,冠蓋云集,賀喜之聲不絕于耳。陳以勤與夫人肖氏身著隆重的禮服,站在府門前,笑容滿面地迎接賓客,但若細(xì)看,陳以勤的笑容中似乎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心事重重。長子陳知淵與妻子裴氏也在旁協(xié)助應(yīng)酬,舉止得體。
而今日真正的主角之一——新郎官、儀賓陳知瀾,此刻已穿戴整齊。
他身著大紅地織金云蟒紋婚服。這并非尋常官員或百姓婚服,而是儀賓儀賓特有的規(guī)制。圓領(lǐng)袍之上,并非龍紋,而是僅次于龍的蟒紋,蟒首威嚴(yán),蟒身蜿蜒,以金線織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彰顯著皇親的尊貴。腰間束玉帶,足蹬粉底皂靴,頭戴七梁籠巾貂蟬冠(儀賓等級所用),冠上簪雉尾,更是顯得英挺非凡,氣度華貴。然而,在這身極致榮耀的華服之下,陳知瀾的心情卻復(fù)雜無比。激動、忐忑、對未來的茫然,以及對藏在府中密室那兩人的無盡擔(dān)憂,交織在一起,讓他手心微微出汗,臉上的笑容也顯得有些僵硬。他在贊禮官的引導(dǎo)下,進(jìn)行著各項繁瑣的婚前禮儀,心思卻早已飛到了即將開始的宮廷迎親儀式上。
吉時到,皇帝欽派的使者手持節(jié)旄,抵達(dá)陳府,宣讀皇帝冊封儀賓、命其迎親的詔書。陳知瀾率全家跪聽詔命,行禮如儀,氣氛莊重肅穆。
接過詔書與節(jié)旄,陳知瀾翻身上了一匹披紅掛彩、神駿非常的白色駿馬。在浩蕩的儀賓鹵簿(儀仗隊)簇?fù)硐?,一行人旌旗招展,鼓樂喧天,向著紫禁城進(jìn)發(fā),正式開始了“親迎”之禮。儀仗包括:龍旗、鳳旗、金瓜、鉞斧、朝天鐙、賓福、紅素圓扇、方扇、傘(紅羅曲蓋)、燈、鑼、鼓樂等,排場極大,引得沿途百姓紛紛圍觀,嘖嘖稱羨,但都被五城兵馬司的兵丁攔在道路兩側(cè),不得靠近。
進(jìn)入紫禁城,至奉天殿前廣場。陳知瀾下馬,在贊禮官引導(dǎo)下,步入莊嚴(yán)肅穆的大殿。
此刻,嘉靖皇帝朱厚熜端坐于御座之上。他今日穿著絳紗袍,頭戴翼善冠,雖非最隆重的朝服,但天威赫赫,令人不敢直視。兩位皇太后、陳皇后、夏皇后等亦在殿中設(shè)座。永淳長公主朱秀寧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艷照人,站在蔣太后身側(cè),目光卻不時瞥向殿外,似乎在期待某人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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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知瀾至御前,行四拜禮。嘉靖帝俯視著殿下這位即將成為自己妹夫的年輕儀賓,神色平靜,開口給予訓(xùn)誡,聲音沉穩(wěn)而富有威儀:“爾尚崇儉德,恪守臣節(jié)。毋替朕命,永肅皇家。勉爾修身,以承朕命?!保ㄍ愠缟泄?jié)儉美德,恪守臣子本分。不要辜負(fù)朕的囑托,永遠(yuǎn)整肅皇家風(fēng)紀(jì)。勉勵你修養(yǎng)自身,以承擔(dān)朕賦予的使命。)
陳知瀾叩首,恭敬應(yīng)答:“臣謹(jǐn)遵圣諭,夙夜匪懈,以報天恩!”聲音微微發(fā)顫,既是緊張,亦是感受到皇權(quán)的巨大壓力。
訓(xùn)誡禮畢,贊禮官高唱:“請郡主升輿!”
此時,清湘郡主朱禧君已在華蓋殿(或類似宮室)內(nèi),由女官、宮女伺候,完成了最后的梳妝。
她身著真紅大袖衫,材質(zhì)為最上等的織金纏枝牡丹鳳凰紋云錦,華美絕倫。下系深青霞帔,其上綴滿金繡云鳳紋樣,并墜著華麗的金墜子。頭戴九翚郡主等級的四鳳冠,冠上珠翠環(huán)繞,鳳凰口銜珠滴,博鬢垂下,富麗堂皇。妝容精致,粉面朱唇,眉間貼著花鈿,可謂傾國傾城。然而,在這極致華美的鳳冠霞帔之下,朱禧君的心情卻如同被緊緊束縛,沉重而窒息。想到即將離開皇宮,踏入一個完全陌生的家庭,與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子共度余生,她的眼眶便忍不住泛紅,只能極力忍住淚水,以免弄花了妝容。
在司禮女官的引導(dǎo)下,朱禧君緩緩走出,向御座上的皇帝、皇后及兩位皇太后行四拜辭別禮。由于她父母早亡,此禮便向代表皇家的帝后行禮。蔣太后作為其血緣最近的祖母,眼中亦泛起淚光,拉著她的手又叮囑了幾句。朱禧君聲音哽咽,一一應(yīng)下,心中充滿了對未知命運(yùn)的恐懼與對宮廷生活的不舍。
辭別禮畢,郡主在宮女?dāng)v扶下,登上早已等候在殿外的彩輿。這轎輿極其華麗,以沉香木為框,飾以金箔,轎頂有金鳳銜珠,四周垂著大紅銷金轎幃,上用金線繡滿鸞鳳和鳴圖案,由十六名強(qiáng)健的太監(jiān)抬起。
陳知瀾再次向御座行禮,然后翻身上馬,作為前導(dǎo)。龐大的送親隊伍正式啟程,離開紫禁城,前往陳府。
送親隊伍極其龐大,遠(yuǎn)超儀賓來時的鹵簿。除了儀賓的儀仗,更增添了全套的郡主儀仗:紅杖、清道旗、絳引幡、戟氅、戈氅、儀锽氅、羽葆幢、青方傘、紅繡圓傘、黃繡方傘、黃羅曲蓋、紅羅曲蓋等等,還有樂隊一路吹奏《鳳求凰》、《鸞鳳和鳴》等喜慶樂曲。旌旗蔽日,鼓樂喧天,隊伍綿延數(shù)里,浩浩蕩蕩,極盡皇家氣派!沿途早已凈街,百姓跪伏道旁,無人敢抬頭直視,只能聽到震天的鑼鼓聲和看到那如同移動的錦繡江山般的華麗隊伍。
鳳轎之內(nèi),朱禧君聽著窗外喧天的鑼鼓與百姓的歡呼,感受著轎身的輕微晃動,眼淚終于忍不住簌簌落下。她手中緊緊攥著一方絲帕,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陪嫁宮女阿菊坐在轎側(cè),見狀連忙低聲勸慰:“郡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千萬不能哭,不吉利的……妝容花了就不好看了……”她說著,自己也有些心酸。
朱禧君哽咽道:“阿菊……我……我怕……”
阿菊湊近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少女的羞澀與故作老成:“郡主莫怕……奴婢……奴婢昨夜教您的那些……洞房夜……該如何……您可都記住了?只要……只要順著儀賓爺些,便……便沒事的……”她的話非但沒起到安慰作用,反而讓朱禧君更加羞窘害怕,淚落得更兇了。
……
另一邊,張綏之準(zhǔn)時抵達(dá)長樂宮。然而,他到來時,清湘郡主的送親隊伍已然出發(fā)。朱秀寧正對著一面巨大的琉璃鏡,由宮女伺候著,進(jìn)行最后的妝容整理。
她今日的裝扮,甚至比昨日試穿時更為隆重耀眼!一身杏黃緙絲彩鳳穿牡丹紋翟衣,翟衣之上,用金線、孔雀羽線、各色絲線緙織出栩栩如生的鳳凰與盛放的牡丹圖案,在光線下流光溢彩,華美不可方物。腰間束著玉革帶,懸掛著彩綬、玉佩,行動間環(huán)佩叮咚。梳著牡丹髻,髻上簪著赤金點(diǎn)翠嵌紅寶銜珠鳳釵,兩側(cè)插著步搖,珠翠滿頭,熠熠生輝。妝容明艷,眉間貼著珍珠花鈿,唇染朱丹,整個人如同怒放的盛世牡丹,尊貴嬌艷,氣場十足。
見到張綏之進(jìn)來,朱秀寧眼前一亮,揮手讓宮女暫退,提著裙擺轉(zhuǎn)了個圈,笑吟吟地問道:“綏之,你看!這身可還好看?配不配得上你這位‘少年英才’張推官?”她語氣中帶著幾分俏皮與炫耀,更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情意。
張綏之雖心事重重,但見到如此明艷動人的朱秀寧,也不由得眼前一亮,暫時拋開了煩惱,由衷贊道:“殿下鳳姿天成,華服映襯,猶如神女臨凡,日月為之失色?!彼@話雖有奉承成分,卻也大半出自真心。
朱秀寧聞,心中歡喜,臉上飛起兩朵紅云,嗔怪地白了他一眼:“油嘴滑舌!跟那些酸儒學(xué)的!”但嘴角的笑意卻怎么也掩不住。她走到張綏之身邊,壓低聲音,語氣轉(zhuǎn)為認(rèn)真:“都安排妥當(dāng)了?竇娘她們……安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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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綏之微微頷首,低聲道:“暫時安全。今日……需見機(jī)行事。殿下,時辰不早,我們該動身了?!?
朱秀寧點(diǎn)點(diǎn)頭,最后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深吸一口氣,恢復(fù)了長公主的雍容氣度:“好!走吧!去會一會那位……長平侯爺!”她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光。
兩人一同出了長樂宮,登上長公主的鸞駕,在一眾宮女太監(jiān)的簇?fù)硐拢蛑鴮m外的陳府駛?cè)ァ?
……
此刻的陳府,已是賓客盈門,喧鬧非凡。府內(nèi)正廳、前院、乃至搭建的喜棚內(nèi),都已坐滿了前來道賀的賓客。絲竹管弦之聲不絕于耳,仆役們端著美酒佳肴穿梭不息。
而在這一片喜慶祥和的表象之下,無形的暗流早已開始涌動。
北鎮(zhèn)撫司千戶徐舒月,早已帶著一批精干的緹騎,以“護(hù)衛(wèi)皇親、維持秩序”的名義,光明正大地進(jìn)入了陳府,并布控在府內(nèi)各關(guān)鍵通道及外圍。她本人則一身飛魚服,按刀立于靠近正廳的一處回廊下,看似在執(zhí)行公務(wù),實則那雙銳利的鳳眼,正如同獵鷹般,時刻掃視著全場,尤其是……工部尚書、侍郎等重臣,以及長平侯陸宏淵所在的區(qū)域!她手下的人,正密切監(jiān)視著所有可能與陸宏淵接觸的可疑人員。
然而,陸宏淵顯然也早有準(zhǔn)備。他今日依舊穿著一品侯爵的麒麟緋袍,氣度沉雄,周旋于眾賓客之間,談笑風(fēng)生,仿佛昨夜什么也未曾發(fā)生。但他身邊,明顯多了幾名眼神銳利、步履沉穩(wěn)、太陽穴高高鼓起的隨從,看似家仆,實則是武功高強(qiáng)的貼身護(hù)衛(wèi),將他隱隱護(hù)在中心。陳以勤侍郎也跟在他身旁,但臉色似乎比早晨更加疲憊,眼神偶爾會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焦慮,與陸宏淵交談時,也顯得格外謹(jǐn)慎小心。
一場表面喜慶奢華、內(nèi)里卻暗藏刀光劍影的婚禮盛宴,已然開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府門方向,等待著那支代表著無上榮寵的皇家送親隊伍的抵達(dá)!而張綏之與朱秀寧的鸞駕,也正向著這片漩渦的中心,緩緩駛來。
永淳長公主朱秀寧的鸞駕,在眾多宮女太監(jiān)的簇?fù)硐拢坪剖幨幍诌_(dá)了工部左侍郎陳府。鸞駕尚未停穩(wěn),早有眼尖的司禮官高聲唱喏:“永淳長公主殿下——駕到——!”
這一聲通傳,如同在滾沸的油鍋里潑入了一瓢冷水,整個陳府前院乃至正廳的喧囂,瞬間為之一滯!所有在場的賓客,無論官職高低、身份貴賤,聞聲皆臉色一肅,慌忙離席起身,面朝大門方向,齊刷刷地跪倒一片,口中高呼:“臣等(卑職等)恭迎長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聲浪整齊,透著無比的恭敬與畏懼。長公主乃當(dāng)今陛下親妹,地位尊崇無比,她的到來,無疑將這場婚禮的榮耀推向了頂峰。
鸞駕停穩(wěn),宮女上前掀開繡鳳車簾。朱秀寧搭著貼身女官的手臂,儀態(tài)萬方地緩步而下。今日的她,一身杏黃緙絲彩鳳穿牡丹紋翟衣,在秋日陽光下流光溢彩,鳳冠巍峨,珠翠環(huán)繞,容顏絕麗,氣度雍容華貴,宛如九天神女臨凡,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令人不敢直視。
張綏之緊隨其后,身著青色鷺鷥補(bǔ)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雖官階不高,但氣度沉靜,站在光芒四射的長公主身側(cè),竟也絲毫不顯遜色,反而有種奇異的和諧感。眾人心中暗自揣測,這位深得長公主青眼的年輕推官,前途必不可限量。
朱秀寧目光平靜地掃過跪滿一地的賓客,唇角含著一抹恰到好處的淺笑,微微抬手,聲音清越動人:“今日是清湘郡主與陳侍郎家大喜之日,諸位不必多禮,都請起吧。”
“謝殿下!”眾人再拜,方才小心翼翼地起身,垂手侍立,不敢喧嘩。
陳以勤與夫人肖氏連忙快步上前,躬身行禮,語氣激動中帶著惶恐:“不知長公主殿下鳳駕親臨,有失遠(yuǎn)迎,死罪死罪!殿下快快請上座!”
朱秀寧微微一笑,語氣溫和卻自帶威儀:“陳侍郎,陳夫人不必多禮。本宮與禧君姐妹情深,她今日出閣,本宮自然要來討杯喜酒喝。你們忙你們的,不必拘束。”說著,在陳氏夫婦的親自引導(dǎo)下,向正廳最上首、僅次于御座(為皇帝預(yù)留,但皇帝通常不會親至臣子婚禮)的尊位走去。
張綏之作為長公主的“隨行官員”,自然跟隨在側(cè)。他的目光如同最敏銳的雷達(dá),迅速掃過全場,立刻在靠近主位不遠(yuǎn)的一席中,鎖定了一個既熟悉又……令人愕然的身影!
竟是北鎮(zhèn)撫司千戶徐舒月!
然而,今日的徐舒月,卻與平日那個杏黃飛魚服、英姿颯爽、殺氣騰騰的女千戶判若兩人!她竟然換上了一身湖藍(lán)色織錦纏枝玉蘭紋的襦裙,外罩一件月白繡梅花暗紋的比甲,云鬢梳成精致的垂掛髻,簪著幾支素雅的珠花和一支點(diǎn)翠小簪,臉上薄施脂粉,減去了幾分逼人的英氣,倒顯出幾分大家閨秀的秀雅與……別扭的安靜。她獨(dú)自坐在那里,面前擺著杯盞,眼神卻依舊銳利,不時掃視著周圍,顯然并非來此飲酒作樂,而是另有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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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秀寧與張綏之在主位落座,位置恰好與徐舒月相鄰。張綏之趁眾人注意力仍在長公主身上,微微側(cè)身,壓低聲音,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調(diào)侃,對徐舒月道:“徐千戶?真是……稀客??!沒想到……陳侍郎連你都請了?你這身打扮……嘖嘖,還真是……入鄉(xiāng)隨俗?”他實在難以將眼前這個“大家閨秀”與那個動不動就拔繡春刀的女羅剎聯(lián)系起來。
徐舒月聞,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臉上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似乎對自己這身打扮也極不自在,她同樣壓低聲音,語氣卻依舊帶著慣有的桀驁:“怎么?張大人很意外?本官身為魏國公府小姐,前來道賀皇親婚禮,有何不可?難道只許你張大推官陪著長公主殿下來風(fēng)光?”她頓了頓,語氣轉(zhuǎn)為嚴(yán)肅,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快速道:“少廢話!外圍和關(guān)鍵位置都已布控,我的人盯著。陸宏淵帶了不少好手進(jìn)來,都安插在各處了。你那邊情況如何?”
張綏之心中了然,也正色低語:“剛抵達(dá)。一切見機(jī)行事。陸宏淵何在?”
話音剛落,就聽司禮官又一聲高亢的唱喏響起:“大——媒——人——到——!長平侯陸宏淵陸侯爺——到——!”
眾人目光齊刷刷轉(zhuǎn)向廳門。只見長平侯陸宏淵,與今日的主人公之一、工部左侍郎陳以勤,并肩談笑風(fēng)生地走了進(jìn)來。陸宏淵依舊是一品侯爵的麒麟緋袍,氣度沉雄,臉上帶著志得意滿的笑容。陳以勤則穿著侍郎的孔雀補(bǔ)子緋袍,臉上雖是笑容,但眉宇間那絲難以掩飾的疲憊與隱憂,在張綏之看來,格外明顯。
“大媒人?”張綏之微微一怔,低聲問身旁一位官員。
那官員笑著解釋道:“張大人有所不知,清湘郡主與陳二公子這門婚事,聽說最初便是長平侯爺在陛下面前極力保舉撮合的!侯爺可謂是這對新人的大媒人吶!功不可沒!”
張綏之心中頓時雪亮!原來如此!陸宏淵不僅是玄極觀工程的利益相關(guān)者,竟然還是這樁政治聯(lián)姻的直接推動者!他將陳以勤的兒子推上儀賓之位,既拉攏了陳家,又將陳家更緊密地綁在了他的戰(zhàn)車上,甚至可能借此進(jìn)一步控制玄極觀工程的方方面面!真是好深的算計!
只見陸宏淵與陳以勤走到廳中,向朱秀寧行禮后,陸宏淵朗聲笑道,聲音洪亮,傳遍整個大廳:“今日良辰吉日,佳偶天成!本侯作為媒人,心中亦是欣喜萬分!特備下上好的湘西特制‘萬響雷音炮’十八掛,待今夜新人禮成,送入洞房之時燃放,定能聲震九霄,驅(qū)邪避晦,佑我大明國泰民安,佑新人早生貴子,白頭偕老!哈哈哈!”他話語中氣十足,顯得豪爽而真誠。
然而,聽到“炮仗”二字,張綏之的心臟卻是猛地一縮!昨夜荒谷中那沖天的大火和陸宏淵手下滅口時的狠辣,瞬間浮現(xiàn)在眼前!他絕不相信陸宏淵會安什么好心!這炮仗……必有蹊蹺!
他立刻給了身旁徐舒月一個極其凌厲的眼神!
徐舒月與他默契極佳,瞬間會意,微不可察地點(diǎn)了下頭。隨即,她假裝不勝酒力,用袖子掩口輕輕咳嗽了兩聲,對身旁的侍女低語幾句,便起身離席,看似是去更衣透氣,實則身影一閃,便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廳外忙碌的仆役人群中,向著存放鞭炮的后院方向潛去。以她北鎮(zhèn)撫司千戶的身手和職權(quán),查驗一批鞭炮,易如反掌。
張綏之則端起茶杯,假意品茗,目光卻緊緊鎖定著陸宏淵,看他還有什么舉動。陸宏淵與陳以勤又應(yīng)酬了幾位上前道賀的重臣,便在最靠近主位的一席坐了下來,談笑風(fēng)生,似乎心情極佳。
就在這時,府門外傳來了山呼海嘯般的喧鬧聲!鼓樂聲、鞭炮聲、歡呼聲響徹云霄!
“來了!來了!郡主的鸞駕到了!”管家激動地跑進(jìn)來稟報。
滿堂賓客頓時激動起來,紛紛起身,翹首望向府門方向。朱秀寧也站起身,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期待笑容。張綏之隨之起身,目光卻更加警惕。
盛大的迎親儀式,正式開始了!
在贊禮官的高聲唱喏和悠揚(yáng)的禮樂聲中,郡主的鳳轎在龐大的儀仗簇?fù)硐?,緩緩?fù)T诹岁惛虚T之外。十六名抬轎太監(jiān)穩(wěn)穩(wěn)落轎。
新郎官陳知瀾早已在府門前等候,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壓下心中的萬般思緒,按照禮儀,上前至轎前,躬身長揖,朗聲道:“臣,陳知瀾,恭請郡主降輿!”
鳳轎的繡金轎簾被兩名盛裝宮女緩緩掀開。身穿真紅大袖衫、頭戴九翚四鳳冠、容顏絕麗卻面帶薄紗(尚未至拜堂環(huán)節(jié))的清湘郡主朱禧君,在宮女?dāng)v扶下,儀態(tài)萬方地探身而出。頃刻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位今日最耀眼的新娘所吸引,贊美之聲不絕于耳。
早已候在一旁的侍女們,立刻將一卷卷嶄新的紅氈錦毯迅速鋪在轎前,直通府門之內(nèi),形成一條“傳宗接代”的吉祥之路。朱禧君蓮步輕移,纖足踏在松軟的紅氈之上,步步生蓮,寓意深遠(yuǎ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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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府門前,門檻上已放置一具馬鞍,鞍上放著一枚蘋果,取“平安”之諧音。朱禧君在贊禮官的提示下,微微提裙,優(yōu)雅地跨過馬鞍,象征新人婚后生活平安吉祥。
進(jìn)入府門后,前方又設(shè)一炭火盆,盆中炭火正旺,寓意驅(qū)邪避災(zāi),帶來興旺。朱禧君再次穩(wěn)步跨過,火光照耀著她華美的嫁衣和窈窕的身姿,更添幾分神圣與喜慶。
完成這些入門儀式后,朱禧君并未直接前往正廳拜堂,而是在女官的引導(dǎo)下,先至后堂專設(shè)的“更衣室”進(jìn)行更衣。這是郡主婚禮中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需將途中乘坐鳳轎所穿的、象征最高級別禮儀的翟冠翟衣,更換為更適合拜堂和后續(xù)宴飲的、相對輕便但仍極盡尊貴的禮服。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更衣完畢的朱禧君,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又引發(fā)了新一輪的驚嘆!
她已卸下了那頂極其沉重、象征意義更強(qiáng)的九翚四鳳翟冠,換上了一頂相對輕巧玲瓏許多,卻依舊華美無比的鸞鳳冠。此冠以金絲為架,鑲嵌珍珠、寶石,正面飾以展翅欲飛的金鸞(鸞鳥為鳳凰的一種,等級稍次,常用于公主、郡主),周圍點(diǎn)綴點(diǎn)翠祥云,兩側(cè)垂珠結(jié)綬,既顯尊貴,又不失新婦的嬌美。身上那身厚重的翟衣也已換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套真紅色大衫霞帔。這大衫用料依舊頂級,織金刺鳳,但制式更為修身利落。霞帔深青色,其上用金線彩絲繡著精美的鸞鳥穿花圖案,比之皇后的龍鳳紋樣規(guī)制稍低,但華麗程度絲毫不減,更符合郡主身份。她臉上的薄紗也已取下,露出了精心修飾過的絕美面容,眉如遠(yuǎn)山,目似秋水,朱唇一點(diǎn),在華麗禮服的映襯下,美得令人窒息,卻又帶著一種皇家帝女特有的、不容褻瀆的高貴與威儀。
這一刻,即便是心事重重的張綏之,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位清湘郡主,確實擁有傾國傾城之貌。而站在她對面的陳知瀾,看著眼前這位光彩照人、卻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陌生郡主,眼神復(fù)雜萬分,有驚艷,有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喻的茫然與壓力。
拜堂禮正式開始!
由于郡主身份尊貴,高于儀賓,故禮儀并非完全對等。贊禮官高唱:“行——拜——禮——!”
陳知瀾率先走到廳堂西側(cè),面向東側(cè)(尊位)的朱禧君,整理衣冠,神情肅穆,緩緩跪下,行兩拜禮。
朱禧君則立于東側(cè),受陳知瀾兩拜后,微微屈膝,作為還禮,亦行兩拜。這體現(xiàn)了君臣之分,妻尊夫卑(在皇權(quán)面前)。
拜堂禮成,贊禮官高唱:“禮——成——!送入洞房!”但實際上,按照禮儀,新娘需先入洞房等候,新郎則需在外招待賓客。
接著,朱禧君又在贊禮官引導(dǎo)下,向端坐于高堂之上的陳以勤與肖氏行“四福禮”(雙手合抱于胸前,微微屈膝四次),以示對公婆的敬意。明代規(guī)定郡主無需跪拜公婆,此禮已屬格外優(yōu)容。
陳以勤與肖氏連忙起身還禮,口稱“不敢”。
至此,最重要的典禮環(huán)節(jié)結(jié)束。朱禧君在女官和宮女的簇?fù)硐?,移步前往精心布置的洞房。陳知瀾則需留在前廳,招待各方賓客。
就在這一片喜慶喧囂、觥籌交錯剛剛開始之際,張綏之眼角的余光瞥見,徐舒月已悄然返回席位,對他微微搖了搖頭,用極低的聲音道:“查過了,就是普通的喜慶鞭炮,火藥分量、引線都正常,沒什么問題。張綏之,你是不是……太緊張了?”
張綏之眉頭微蹙,難道真是自己多心了?陸宏淵此舉,真的只是單純的示好和慶祝?不,絕不可能!以陸宏淵的老謀深算,絕不會做無意義的事。這炮仗或許本身無害,但其燃放的時機(jī)、地點(diǎn),或者其聲響背后,是否隱藏著其他信號或掩護(hù)?他心中疑慮未消,但眼下沒有證據(jù),只能按下不表,低聲道:“小心無大錯。繼續(xù)盯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