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給我們哥幾個,一人來兩身最結(jié)實的行頭,要那種走南闖北,耐磨耐臟的料子?!毙×硬僦豢诳桃庾兊么趾赖纳綎|腔調(diào),將一小錠銀子拍在柜臺上。
掌柜的眼睛一亮,連忙招呼他們。
很快,四身嶄新的行頭送了上來。周平換上了灰布長衫,戴上瓜皮小帽,手里再拿個算盤,活脫脫一個精明的賬房。趙鐵牛則是一身藏青色的短打勁裝,腰間束著寬皮帶,顯得孔武有力。王大嘴最是講究,挑了件暗紋綢的直裰,像個走街串巷的體面說客。
而小六子自己,則穿上了一件靛藍色的棉袍,腰間系著一根普通的布帶,腳下是一雙千層底的布鞋。
他走到店里的銅鏡前。
鏡子里的人,面皮被他刻意曬得有些粗糙,眼神里那股屬于錦衣衛(wèi)的機警與狠厲,被一種商人的謙恭與算計所取代。他學(xué)著那些客商的樣子,微微弓著背,臉上堆起三分笑,那笑容里既有對未來的期盼,也藏著對風(fēng)險的提防。
“陸……陸爺,您看還合身嗎?”周平在一旁,也有些不適應(yīng)地叫著他的新名號。
小六子看著鏡中的陌生人,一時間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那個跟在將軍身后,隨時準(zhǔn)備拔刀的錦衣衛(wèi)小六子,正在鏡子里慢慢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即將踏上未知旅途的山東糧商陸謙。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必須徹底忘記自己是誰。
“湊合?!彼斓貞?yīng)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從懷里掏出四張偽造的路引,這是他托錦衣衛(wèi)里專管戶籍的同僚辦的,天衣無縫。
“這是咱們的身份文書,都記熟了。周平,你叫周全,是我請的賬房。王大嘴,你叫王通,是我的遠房表弟,跟著我學(xué)做生意。鐵牛,你叫趙山,是我家里的護院?!?
“咱們是山東濟南府來的,家里開了個小糧行,叫‘四海通’。這次來江南,是聽說這邊米價好,想來闖闖路子?!?
他一句一句地交代著,三人一句一句地記下。每個人都明白,這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從他們離開京城的那一刻起,這就是他們唯一的命。
夜里,小六子沒有睡。
他將那兩千兩銀票鋪在桌上,就著燭光,一張一張地看。這些錢,是將軍的信任,是他們此行的本錢,也是他們的護身符。到了江南,他要用這些錢,敲開一扇扇門,買通一個個關(guān)節(jié),更要用這些錢,在秦淮河的溫柔鄉(xiāng)里,保持住最后的清醒。
他又拿出那張寫著“柳如是”的紙條。
這三個字,像一個謎。一個“才情冠絕”的女子,會是什么模樣?她會在哪里?是身陷青樓,還是已為人婦?他又該如何接近她,一個北地來的粗鄙商人,如何能獲得一位江南才女的信任?
無數(shù)的疑問,像一張大網(wǎng),將他籠罩。
他忽然想起了將軍那半是玩笑半是恐嚇的話。
“你要是敢把差事辦砸了,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揪出來,扔進北鎮(zhèn)撫司的詔獄里,讓你嘗嘗十八般酷刑的滋味。”
小六子打了個哆嗦,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知道,將軍是在乎他的。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更不能失敗。
他將銀票和紙條小心翼翼地收好,貼身藏著。然后,他吹熄了蠟燭,在黑暗中靜靜地坐著。
他不再去想任務(wù)的艱難,也不再去想前路的兇險。他的腦海里,只剩下將軍站在窗前,望著那幅無形地圖的背影。
那個背影,扛著整個大明的國運。
而他小六子,不,陸謙,就是將軍伸出去的一根手指。哪怕這根手指要在江南的泥潭里攪得血肉模糊,也必須探到將軍想要觸碰的地方。
天亮?xí)r分,一輛不起眼的騾車,混在出城的商隊中,從廣渠門緩緩駛出。
車簾掀開一角,陸謙回頭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在晨曦中巍峨聳立的京城。高大的城墻,像一頭沉默的巨獸,盤踞在地平線上。
他知道,墻內(nèi),有他最敬重的人,有他放不下的牽掛。
而墻外,是千里未知的江湖,是一場關(guān)乎國運的豪賭。
他放下車簾,隔絕了身后的世界,也隔絕了過去。
“老趙,趕穩(wěn)當(dāng)點?!彼萌碌纳矸?,全新的腔調(diào),對車夫說道,“咱們的路,還長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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